“我们原本也准备起塔楼的,像早期的拉丁人、像后来的古高卢人一样。但..那些笨重的建筑总要留下不少的兵力看守,而看守的人一旦动了歪心思,就能把凯旋腿脚不好的大王射杀在堡垒下面,因此大王从不走有居高临下建筑的这一边,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我们的侧门。”
说到这里,扎卡利亚斯忽然一个停顿,这次停顿的时间有些漫长,甚至他自己脸上也出现某种痛苦的神色。孩子很快注意到这些异常,正要慰问的时候,被这个成年人抬手制止:
“哦,来自北方部落的欧斯瓦尔德,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族里总会碰上一些叫你头疼的生物。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有些人会乱攀亲戚,仿佛你天生欠了他们一条命!”他注意到孩子脸上的疑惑,继而把刚刚无意中发泄出来的情绪收了一收。
“你很快就会遇到,你会觉得天上地下都会欠他们三个塔斯特硬币。”古旧的男人就此略过这个话题,他是个在基督壁画里出现的人物,但偏偏是个撒迦人混血..他从和孔雀王朝的纠缠中脱身,却洗不清身上一路赶来的风尘与血腥气,他一定经历过刀光剑雨,因此才能在口角之争上保持平静。
这是一个好动的灵魂,孩子在一边看着他,看着这个努力保持清洁的人要把自己装点干净却又在混杂的环境中最后放弃的不甘模样。他总是先迈右脚再伸出左脚,但就孩子低位观察而言,扎卡利亚斯没有跛脚,他四肢健全,只是缺失了大部分的动力。
对面来了一个女子。阿提拉见过右谷蠡王家的两个女儿,因此不会对这类草原女子异乎寻常的打扮有太多惊讶。她们一点不像曾经的阏氏,把金银首饰都恨不得塞满整张不算好看的脸,而是将石榴籽一样的宝石挂在头顶,额前是一个国家诞生以前就产生的女性喜欢的发箍样配饰,一身深沉低调的紫蓝色拖地裙,据说是曾经嫁过去的汉室公主带去的奇异礼节,身后的女奴或者侍女为她们扬起裙踞。两个忙前忙后的年龄大些的女奴为她铺撒香料,在她前头用水洒扫积尘扬灰的地面。
但这个女人似乎不再年轻,她一定不止一次怀孕,一定在许久之前当过母亲。她努力把脸上不悦的神情收敛,却把雍容做成了居高临下,把优雅当成了颐指气使,将不高兴藏在威严之下,把严肃变成了需要和任何人对质的神情。
阿提拉下意识地避让,这是一个似乎正在气头上的女人,而没人为他介绍彼此的出身来历,他不想惹上这个麻烦。看这个女人的打扮一定又是哪家贵人,说不定就是大王的阏氏,得罪了阏氏..也许就不要想着在别人地盘下继续生存了。
女人没有丝毫意外,别人为她让道..那是在地位尊崇之后本就该有的情况,令她不悦的是孩子本身,阿提拉一身脏兮兮的、孩子把帐篷让给蕞音母子,自己露宿野外..有时候衣服也没人愿意浆洗,分配给自己的女奴一个用来照顾蕞音为他们织布,一个用来照料蕞音的孩子。
但小小的阿提拉却讨厌被人说他是没人要的孩子。就像在骂他杂种。
“这个小野种是哪里弄来的?我想大王也不会这个年纪还有精力去做这些活吧?”果然,不幸的预感成真,女人一来,就聊到他最厌恶的话题上。他压根不被看在眼里,连杂种也不是,只是一头小兽,被驯养的宠物,还是不讨喜的那一只。
扎卡利亚斯同样一阵头疼,他怨怪地看向女人,却看到这个女人面目上娇纵,那平淡无波的面容好似不在意得罪除了本部落贵人以外任何一个客人。扎卡利亚斯心生反感,却囿于地位,而不能不答。
“这是奥克塔尔大王亲自邀请的贵客,蒙杜克大王的守灶之子,他从我们的西北方向过来,带着几千名骁勇的部下。”他微微躬身,把礼仪做到位,也许让对方尝到了被高高捧起的甜头,其欺辱和责骂也会对自己人轻些,因为那一天到晚总是紧皱的眉头也会因此稍稍松垮。
不想那女人依旧不依不饶:
“咱们这里可不能什么人都收,山外讨饭的人不知凡几,咱们的奥克塔尔大王总是一幅敞开营门迎宾的样子,长此以往,坐吃山空。”女人有优雅的语言说着好似咏叹调的歌声,她开头高亢继而渐渐低落的回声就像一首歌,当一个哀叹的休止符落下的时候,她的声音也在自我欣赏之中落幕。
扎卡利亚斯立马知道这个女人陷入了自说自话的怪圈之中,他立马低下头,不发一语,静待这个女人把抱怨话全都发泄完。反正有大王的吩咐,没有人能在这个节点上赶走阿提拉。
“奥克塔尔一家已经传承了八代,从当年东渡伊里里河到今天。最后是咱们即将上位的世子,还有咱们活泼的孙子,作为学士,你要向着那些文明人学习!”女人开始像训家奴一样训起面前的学士来,“要记得给小孙子添置合适的朋友,顺便告诫大王,不要把某些没人要的杂种垃圾都捡回来。”
女人一边说,一边往小小的孩子身上瞄,她天生不喜欢外来的东西,执着地认为除了罗马宫廷,就是自家东西最美好。可匈人没有东方进口的瓷器,几乎没有像样的丝绸,连那些陶罐都是丑不拉几的模样。不管客观情况如何,不影响一个妇人的自贵自傲。
“咱们家还要传到第九代、第十代,直到子孙万代!”
啊,是是。扎卡利亚斯配合得弯腰低头,表示对贵人多尊敬。换了个生活环境,却不曾换过生存本能,不管在哪里,他遇到这类几乎不讲理的贵人,都得弯腰低头。
他想要按一按孩子的脑袋,在陌生地方向贵人低头是不丢脸的。扎卡利亚斯欣赏这个懂得几门语言的孩子。五岁,别人五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他牺牲了孩子的童心和天真,不就是为了能得到族里贵人多夸奖么?
眼下一定不是个机会,却是这个孩子叫自己不那么讨人厌的机会。但扎卡利亚斯身为学者却忘记了人性中存在的固执一面:当第一眼就厌恶某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往往做出巨大牺牲和改变也无济于事,成见已经形成。傲慢、妒忌、偏见、狭隘的心兇,形成了以这个妇人为代表一批人的定见。
而比扎卡利亚斯远远年幼的阿提拉却在混沌中洞悉了这一点。孩子隐隐察觉这个不年轻的女人是讨厌自己的,这种厌恶毫无来由,甚至不需要被穷究原因。孩子只是知道:像她、像颛渠阅南、甚至像没有见过几次面的蒙杜克大王,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无论他成为草原人心中的单于或是可汗,都无法消除这类人心中的成见。
或许他们的肉体可以毁灭?当妇人以不带任何善意的目光打量这头小兽的时候,远没有长大的野兽也在打量她。或许等到他长大,这个至少三十甚至四十岁的老女人已经去世了,但他可以杀光他的子孙,让这个老妇人在回归长生天怀抱之后后悔这么对待他..因为老妇人似乎想要踢他,那一只脚已经迈出来了。孩子想到了当初乌骨都汗那几个虐待他的兄弟,想到了一直以来不知何故执意要他灭绝的人们..长生天究竟给了他自己什么呢?
如果是使命的话,就让这个天真的老妇人心愿成真吧!子子孙孙,五五相宜,再有两代,匈人青旗部落也将动乱、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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