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几个月前才体检过吗。一切正常。”
“是的,除了……”
“体检有些小毛病很正常,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谁没点指标异常的。”
“嗯,只是心脏好像也有点异常。”
“医生怎么说的呢?”
“就说可以去进一步检查。不过应该问题不大,不然也不会就这样轻飘飘地说一句。大概是经常熬夜,尤其是体检前一天就没怎么睡。第二天早上去体检,又没喝水没吃东西,都低血压得要晕倒了。”
“别人去体检,都是提前几天就开始调整作息,清淡饮食,你怎么仿佛生怕指标正常似的。”老者笑道。
“唉,清淡饮食我倒是做到了,规律作息就比较难了。总是要等到困得不行了才睡着。”
“你那时就开始经常失眠?”
“也说不上失眠。就是不想睡。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妈妈,想起每次我躺在床上要睡的时候,她都会跟我说,晚安,小宝贝。我就跟她说,晚安,妈妈。然后她会说,good night,baby。我就会说,good night,mum。再听不到那么温柔的声音跟我说晚安了。所以我不想睡,只想等本能让我睡着。”
“你爸爸不跟你说晚安吗?”
“他可以说。只是敷衍地单方面说,他不需要我回应,只是告知我他要睡了。他那时候倒是来了龙城,准备陪我体检。但他还不如不来。”
“怎么说?”
刘存兮想起了体检前吵吵嚷嚷的那几天。
“体检前要吃清淡的。你还弄这些油乎乎的牛肉羊肉汤。”
“不要紧,我体检前啥都吃。”
“那你吃吧。我吃素菜。”
“你这样不行!到时候营养不良!”爸爸好像被点燃的火药,高声嚷道。声音顿时高了个八度。
刘存兮不理他,只搛胡萝卜生菜吃。
“你这样不行!那你吃点香菇。”
“香菇嘌呤高,明天就体检了,容易尿酸高。”刘存兮耐心跟他解释。
“哪能有这么大影响?”爸爸气极反笑。“什么都不吃不行啊!”爸爸压抑不住自己的急躁,又高声喊道。
“你吃吧。”刘存兮对爸爸的情绪不稳定已经习以为常了。
跟爸爸有关的记忆似乎总是吵闹,纷争,他的粗暴不耐烦,自己的愤怒怨恨。
只是没想到后来越发严重,半年后再见爸爸,他几乎不能跟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也是,他有了别的心思,可不是越发看自己不顺眼了。
“有他不如无他,我都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我爸爸。好像妈妈一走,他就彻底原形毕露,显出自私冷血的一面来。”
“也许是你对他抱有过高的期待。也许他只是开始要过自己的生活了。你不能要求他一直守着离去的人,也不能要求他为你而活。”
“是啊。所以我就当他也不在了,不指望他,就不会失望。”
“虽然说不指望,但毕竟二十多年的时光,你心里还是会要依赖他。”
“我是想啊,但依赖不了。他这个岁数,跟我奶奶当时一样。他跟我妈妈刚结婚那会,我奶奶也是这个岁数。自私自利,满心满眼就是自己,只觉得儿女是拖累,就要自己快活清净。所以我也不怎么意外。他这也是传承。我奶奶说要保护自己的肚子,就让他去尝生肉馅;说自己岁数大了不肯帮他带孩子,却爬得动长城,爬山比年轻人还利索;十年前说身体不好带不动亲孙女,十年后带抱养来的孙女,倒是干劲十足。耳濡目染地,他可不就学会了,凡事首先考虑自己。”
“你对他们有怨气。”
“怨不怨的,气大伤身,烦不着。我也不相信因果报应,恐怕也不能指望看他们落个什么下场。只能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你真能这样想得开就好。”
“我不指望他做什么好事,只希望他不要来害我。六十耳顺,或许就是耳朵里只能听得进顺他心意的话,只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只为自己考虑,不考虑他人。我只要躲远点,大概就能躲开馊掉的烧鸭和烧鸭卤子烧的汤。”
“这是什么典故?”
“那时候他跟我妈妈刚结婚,单位分的房子还没弄好,他们就跟我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我奶奶中午买的烧鸭,天热,到晚上已经馊了。他们把馊了的烧鸭端到桌上,假惺惺地说妈妈上班辛苦了,他们买了烧鸭,让她多吃点。我妈妈一闻那个味道就觉得不对,就说,这个好像馊了。爸爸在旁边仿佛看戏似的笑着说,你真厉害,这都能闻得出来。”
“有意思。”
“烧鸭卤子烧的汤也是奶奶的创意。他们中午买烧鸭吃,剩下的卤子,加水烧成汤,给晚上才回来的妈妈吃。妈妈一看一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晚上就不喝汤。奶奶还说,可惜了,一锅好汤没人喝。爸爸或许也有些看不过去,就说,那你喝就是了,下次不要烧鸭卤子就不要了,别再拿来烧汤,也没人喝那个。”
“你爸爸心里还是有你妈妈的。”
“是啊,那时候刚结婚,可不得表现表现。替我妈妈洗衣服,看得我奶奶心里酸溜溜的。我奶奶看妈妈还在睡觉,他起来给妈妈洗衣服,就说,哎哟,少爷也会洗衣服了。我这也有几件衣服,少爷也替我洗了吧。爸爸不好意思地说,你拿过来就是,我一会儿就给你洗了。”
“也挺甜蜜的。”
“好女怕郎缠,追求的时候热烈,得到后却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真面目。”
“真面目?”
体检前一晚,在自己的房间里,刘存兮想起如果妈妈在的话,妈妈就会陪自己去体检。帮自己开关门、按电梯,生怕自己把手弄脏;进去做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的时候,她会小心地帮自己拿外套,生怕弄皱弄脏;脱鞋量身高体重的时候,会拿出抽纸在测量仪上垫好。妈妈总是默默地打点好一切细节,即使在别人看来过分谨慎,自己多费些事,也不愿让刘存兮处在一点风险中。
去年就是这样,有妈妈陪着,本来觉得很麻烦的体检,回想起来也觉得温馨了。那是成年后妈妈第一次陪自己体检,竟也是最后一次。
刘存兮不禁鼻头一酸,眼泪如泉涌。想到妈妈在的话,会等自己在床上躺好了,她来帮自己关灯。然而再没有人帮自己关灯了。
爸爸心里只有他自己,对刘存兮,只有完成任务似的敷衍。
“妈妈,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刘存兮不禁哭出声来。
“如果妈妈在天有灵,怎么忍心要让我一个人这么难过?”
刘存兮越想越难过,不禁放声痛苦。
“大半夜哭什么呀?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爸爸终于被哭声吵醒,走到房间门口,皱着眉不耐烦道。
刘存兮依旧伤心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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