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本模糊不清的阿尔泰骤然无形无影,方转移一段距离的张伟顿时傻眼,心中不由闪过一串“过目不忘”、“牧羊人”、“Rubick”等记忆中才有的词汇。属于自己的能力被人仿去,石头也颇有些讶异,但令他更感惊愕的是,其仿佛浸淫已久,瞬息间有若电光火石,业经来到自己身前,石头方倚仗踏风变换身位,阿尔泰却先他一步早有提防,悄然出现在他身后,更谙练得将流风附着缠绕于臂上,如同铡刀开合下劈,狠狠将石头击落在地。
荒原黄土上陡然离坼,多出数道蔓延龟裂的痕印,一直隐蔽着的石头也从风中解体,现出匍匐狼狈的身形来。好在他于坠落之际,以和风做过数道缓冲,方不至一触即溃,重伤难继。吐出一口蕴含着鲜血的唾沫,石头立即翻身,以四足撑地,若野兽般高高跃起,再化风潜于夜色。
争奈这是一场不平等的斗争,阿尔泰不单借由仿照重现出石头的招式与手段,更如同吃透了其中堂奥义理,每每石头稍有风吹草动,其仿佛都能提前预知,从而做出对策反攻,遑论其还有层出不穷,渊渟泽汇的诡异技艺,若非石头此前临阵了悟,促使风速更迅猛三分,恐怕早已毙命于其手。
饶是进境千里,石头仍是险象环生,宛若风中残烛,频频从狂飙里被迫现出真身。看石头衣衫破敝,面孔淌血,张伟看在眼中,分外焦心,竟效仿着话本里荒诞的情节,搜寻着记忆里诸如《太上五千文》、《南华真经》、《淮南子》、《抱朴子》、《金刚经》、《般若心经》里辟邪除恶的箴言念诵,试图削弱那强大的宣人。
奈何自“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到,“人无善志,虽勇必伤。”再到,“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任焦唇敝舌亦不见半点效用,张伟将心一横,索性使出自身视为禁忌的能力,妄图借夜色入定机息。可焦心如焚,又谈何守一两忘,入那无尘独明之境?张伟唯将愁心寄明月,悲怀遣银汉,扪舌切齿,以刺痛拘心猿,缚意马,强迈那虚极静笃的空渺境界中。
暮色宛如流水,万物生出形影,原本隐没的痕迹忽似石块在岩壁上刻下的划痕,留下道鱼白的印迹。总算得以窥见急风同流风博弈缠络的行迹,但犹是不足以帮上石头,张伟继续倾注着精神与元气,直到透支无处不感毒痛,终于让代表着轨迹的灰白线条显出庐山真面来。他虚脱似的大口喘息着,而后以简要的言语呐喊道:“其在左前!”
固然言语传递不比风速电光石火,仍旧慢上一拍,可石头终究比阿尔泰更为矫捷,急风倏尔迂回,竟是后来居上,奄忽在侧,暴起一击,直将其击落至尘埃遍布的赤地里。咳血的阿尔泰面上一副不可思议,全未想到他蔑视的蝼蚁竟在此时左右起了战局胜负。
但其仍是心存侥幸,只以为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的碰巧。谁想那蝼蚁又喊出一声,“在下,斜飞至东南,升空改西北折返,欲攻腰膂!”耳闻又一次被叫破行藏,阿尔泰没有半分犹豫与迟疑,顿时踏风借力,驰风改道,向着张伟迫近。
此前那道疾快的气箭就令张伟如涉渊水,遑论此时阿尔泰骨腾肉飞,与风比翼,纵然独明境界纤尘不染,对其行迹如观烛照,可笨重的身体又如何跟得上飘飞的思绪,令足下生风,避过这无比凶险的一击?果然古语云“察见渊鱼者不详。”无错,正当张伟万念俱灰,这急难之时,又是石头奔逸绝尘,易爽籁而疏放,化冯异①而恣游,赶超切近阿尔泰,再以玉石俱焚之态,使肩撞横切其中。
两风若羊角焚轮,纠结于一处,倏尔又如齿廓裂开,丘壑凌迟,骤然分离迸飞如参商各立于西东两头。石头捂着胸口,方要喘息作缓,那头阿尔泰却仍是不肯罢休,登云再作噫气,匿于穹窿,直扑张伟要害。
纵身如倒悬,太阿在前,张伟依旧抱一不惑,瞳孔中那灰白的轨迹若绳墨分明。奈何方瞧出端倪,大喝道:“别过来,是陷阱!”石头却不敢稍有怠慢,毕竟同出一源,他深切的知晓化风后是何等变诡谲,迎风踏空,脚尖轻点,瞬息身位变幻莫测。因此明知是圈套,犹奋不顾身地向前。
果不其然,趁石头急欲施救,与流风合一的阿尔泰立时改换目标,遽然一肘横于必经,生生将石头撞退老远,仰头洒出血沫点点,又再对张伟加以毒手,猛进一拳。凡俗之躯焉能与长飚称衡?张伟受此一击,立时若飓风扑面,为之裹挟倒飞。所幸石头再以投掷风刃的技巧,使轻风作箕主飞廉②,柔和噫气软绵冉冉如云,轻轻簸扬将张伟安置在地。旋即,石头又猱升而进,与阿尔泰纠合于一方。
浑身上下无处不感扶摇撕裂之楚痛,而强行中断的独明境界,更如斧钺劈山,彷如活活要将他一分为二,再造出一个新我。张伟缓了片刻,那要命的撕裂感终于稍作止息,他毫无犹豫地踉跄着站起,不顾面上还在淌血,头颅有若斧凿,即刻向着远方而去。纵然疼痛难掩,他还保留着清晰的认知,眼下自身已成为石头软肋,合击固然勉力能胜,可他终究不得再入那独明无尘之境,不若以身为诱饵,使石头逃出险境。
偏偏师徒同心,不单张伟作如是想,石头亦惦念在兹。越是与那宣人交战,他便越感歉疚,若非最初为其所慑,误以为他身法高妙,悄然不显,自己本是有机会在感到危难时,与先生一并逃出死地的。
身后之风刻意在吹嘘低簌,俨然是那阿尔泰又在以故伎诱使自己相援,可这一次,石头不愿再重蹈覆辙,既瞥眼见先生已动身离开,他立时朝相反的方向化风而飞,发出振振呼啸,以逼迫对方跟从。果如他所愿,阿尔泰既为“恩赐”而来,又岂会放过这天纵良机,遽然踏风一点,势作鹞子翻身,借长飚之势而回风旋身,向石头追逐而去。
勉力撑持着虚乏的身体,在长夜里不住向北奔走,大抵蹒跚行过一射,尖锐的耳鸣终于停缓下来,可张伟却不由怔怔站定。耳畔万籁俱寂,既无急风吟啸,亦无和风窸窣,他自以为是的牵制原来反而是石头在为他牵制付出。他不由颓然坐倒,抱着最后聋聩的可能,压榨出最后的气力,高叫道:“石头!其在东侧,作回风…”
话音未落,眼前天地已是晦暝一片,他却感觉不到半点被撕裂的疼痛重现,只有沉重的疲惫攀上了眼帘,沉甸甸地拶着他交睫合目,他却是强硬地颦额咬牙,支吾呢喃得以至话语含混模糊,只能听到细微的嘟囔,“在东…波…小心”等不成串的字眼迸出,而随着困顿更剧,其终是眩眠无见,不得自已,沉入不觉黑梦。
而与之同时,他手上的珠链再度流光潋滟,现出一团纤毫小字。
上书:见证者仪式,5/9,别离。
下云:唱罢阳关,灞桥梦断,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鲤沉无书,雁断归信,生死乃有定之命途。然我心虽知,胡黯然销魂,抱无涯之戚,不能自已?!
且不同与以往,此次华光寂灭之后,本应溟濛的明珠又悄然生出嘒光,只是嘒光闪烁,一如坤柔,始终生不出流彩,旋即又雌伏堙灭。
……
“果然他不在这里啊…”踩着张满是血污的脸颊,垂首看向女墙下尸山血海,旗靡辙乱的景象,赤膊上阵的扎古打不由长长太息一声。旋即用力践踏,将脚下那具乔装为赵毋恤的敌将尸首踩成肉糜烂泥,随后就地一蹭,以偃伏倾颓的土包栏楯借力,飘然回到已攻陷的外城下。
沿着尸骸遍地的街衢,穿过一个又一个拐角,一座富丽高大的建筑终于映入眼帘。心头有怨的扎古打对着侍立在外怒喝道:“滚开!”旋迈步跨上踏跺,走进这座被国主潞非立为帅府的宅邸中。
行过古径清池,绕过亭台假山,扎古打终是在二进园圃瞧见了正在怜花弄草的国主。他自是不敢将国主视若门前亲卫呼喝,安静的等待着国主借花草陶冶性灵,以缓“恩赐”带来的诡异弊病。
自打服下“恩赐”,度过试炼之后,每个人的习性都或多或少发生了古怪得改变,谁能想到以往如国主这般最崇尚血统之优劣,视周室诸夏如鹿豕的人,竟陡然仰慕起了中原教化,敕令麾下将士无不研习雅音籀文,改紧衣窄袖之胡服为宽袍大袖之衣冠?即使上阵将士之衣甲,也需从那些手下败军降卒中淘换一新。他扎古打纵然好些,也是好得有限,是将原本打磨武技葆养体魄的时间,竟尽数浪费,读起了中原诗书与忙着栽培花草。
而那秃发赫提拉和卢雄两个,才真真怪诞变态得惨不忍睹。想那秃发赫提拉一个黔丑肥壮的粗鄙大汉,却整日价缩在内室里,身朝妆奁,脸对铜镜,修饰虬髯浓眉也还罢了,竟还要在脸上涂脂抹粉。卢雄则时不时操着一口破锣嗓子,对外吼着歌谣,有道诗言志,歌咏言,偶尔豪气遄飞,以歌抒意也无妨,偏偏他扎古打因读诗书而识得风人词藻,遂晓那卢雄唱的不是《芄兰》(wán)里的“芄兰之支,童子佩觿。(xī)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就是《东门之墠》(shàn)里的“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一个若妇人粉饰梳妆,一个若少艾惦念情郎,若非除此之外,一切如旧,他真不禁怀疑二人被谁顶替。
抚过碧叶清露,浅嗅艳蕊鲜芬,独立花丛中的潞非笑靥不由愈发开怀。恍然间,才觉身旁还有人侯立,自己司花解颐之蠢态俱被其瞧在眼中,立时唤醒了他酷烈本性,扯下茎秆与花瓣揉碎,再碾作尘泥。
尴尬着沉默半晌,潞非忽而清咳一声,问道:“爱卿既归,是凯旋耶?”即便时至今日,扎古打还是对国主矫揉造作分外不适,奈何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他唯有顺着潞非心意道:“回禀主公,敌帅战死,内城尽破,败军已悉数归顺矣。”
固然全是喜报不假,潞非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区区一座晋阳城,竟不知枉费蹉跎了多少时日。方初防备比其更严密,地势比其更险恶,且另有援军帮衬的燕京,连带着行军也不过两旬光景便尘埃落定。一想白白被这悬瓮山与晋阳城阻隔了将将两月,一口恶气不由淹蹇在胸膛不去,潞非怒气冲冲地道:“一应照旧,女子为娼,男子为奴,削悬瓮山为白地,焚晋阳城为焦土!”
扎古打对这调令却不由一阵哑然,过往锋镝所至,鲜有如晋阳一般,不论男女老少俱是齐心上阵赴死,以至尸横遍野,拒不求存向生。而有意避战逃生者,早就在那赵孟地默许下,遁迹去了后方。但国主毕竟正处于气头上,累口舌解释反而是引火烧身,扎古打恭声唱了个诺,便欲先走一步。
岂料瞥眼看他的潞非忽觉不对,记起过往敕令,立时冷声质问道:“不是叫你给我摘下那赵毋恤的人头,传首示众之后,再曝尸枭首吗!他那死人头呢?”扎古打嗫嚅片刻,才轻声道:“回禀主公,与我军鏖战之敌将,并非赵毋恤也。”毫无疑问,此言又招致国主怒目睚眦,厉喝道:“不是说此前小贼害汝负伤,白长恁大脑袋,里头装得都是粪土,竟连谁害你至此也不识得吗?”潞非一通斥责完,犹不罢休,继续劈头盖脸地痛骂道:“孤若是未尝问起,只怕你还要瞒报,你是也想同阿尔泰那小畜生一般,反了天吗!”
“罪臣愚钝,有辱主公所托,百死亦难辞其咎也!”扎古打顿时俯首帖耳,以稽首谢罪,余怒未消的潞非则毫不留情地一脚踩在他头颅上,又问道:“那小畜生的踪迹,可找到了吗?”扎古打那句不曾刚刚脱口,潞非又愤恨地在其头上顿足践踏,直将其颡眉凌虐得皮开肉绽,鲜血外溢。潞非才啐了口唾沫,冷冷道:“那就不必再费时寻索了,这小畜生定是趁孤不防,独自往晋地,妄图抢占‘恩赐’去了。”
“诸将属你脚程最好,耐力最长,莫说孤不怜你一片忠心,侍奉勤勉。特予你追补前愆之机自赎,望卿带回逆贼‘恩赐’,好生把握。”言毕,终是放下了恣虐高抬的腿。“日不我与,卿还是及早上路吧。”
一直维持着稽首的扎古打不顾鲜血横流,立时恭声谢恩道:“主公隆恩厚德,罪臣定不辱使命!”才缓缓站起,往外去了。任适才被怒喝过的亲卫在旁偷瞧窃笑,扎古打始终一言不发地退出国主宅邸,回到属于自己的家中。
以他之坚实体魄,不久前才绽开的皮肉一经大手揩拭,创口已止住了血,好得差不多了。他未去理会脸上残存的煞人血迹,而是直接来到书屋,坐倒在自己的一干珍藏旁。因那迥异古怪的癖好作祟,这些时日他已收罗了一大堆诸如诗三百,五千言,灵枢素问,金匮揆度,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简册。
但无论那些典籍如何出彩惊艳,他还是最喜欢手边这句,“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他满心陶醉地在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的那片竹篾上抚过,脸上笑意更炽,此寥寥十一字,简直道尽了平生心意。
遑论那潞非怒令智昏,竟驱他只身入晋,不是助他圆融得道?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殃!扎古打从一旁铁力木架上,取出两把尘封许久的钢刀。其一名几朝霜,一名皓首,俱袭殷式之构造,刀身轻薄,弧度较平,柄长仅略逊刀身两分。固于他这等魁梧壮汉手中,两刀实若巨人操赤子之玩具,然一经双腕舞动,迸出紫电青霜,竟于狼抗中蓦显万分空灵,削断束发之缁搓,任蜷曲的长发不损分毫地舒展开来。
其又是在架上一叩,两鞘翻飞,径从上收刀。扎古打则将两刀别于腰下,猛然站起,旋踵披上一件羊裘,身如流星赶月,乘兴往外去了。
苦捱几朝,将霜凋夏绿,皓首生青丝,又岂能不快载?
①:唐·谷神子《博异志·崔玄微》中有:“玄微乃悟诸女皆花精,而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后遂以封十八姨,冯异,封家姨,十八姨等代指风与风神。风与封、冯音近;姨、异则取《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之噫音近。
②:东汉·应劭《风俗通义·祀典》:“风师者,箕星也。箕主簸扬,能致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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