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广萍直等到午时,方有一年轻的羿师敲他房门,说舒巡检已经得知了真凶,正待当众宣布。周广萍一路跟着他进了秋园,见枫树下摆了张太师椅,舒酉翘着条腿坐在里面,持着只陶质的茶壶,对着嘴儿慢悠悠地在品。常青和周夫人各自站得远远地对峙,周广萍朝四周望了望,不见朱成碧,却见六七个羿师围在人群之外,箭筒中露出的鲜红羽毛分外惹眼。
周广萍松开手,这句话像是抽掉了他全身的力气。
“今日叫大家来这里,是想做个见证。”舒巡检将手中的茶壶放下,咳嗽了一声。正在这时,一侧的灶房却开了门,朱成碧急急地迈出了门槛:“快点宣布!掌间珠就要成了,我不能离开太久!”
鹂语额上略有冷汗,却微启薄唇,笑了起来:“公子放宽心。若真跟这四璟园里潜藏着的东西比起来,那神农鼎,派我来的那位尊者还未必放在眼里。”
舒巡检脸上相当挂不住,但他涵养极好,泰然自若地继续往下说:“昨日我连夜请了仵作,检查了鹂语姑娘的尸首,果然是被猛兽所袭击,是被活活挖心而死,并无人类作案痕迹。而且,那猛兽如今还在园中。”
“神农鼎在周家传了两百年,便是朝廷想要,也没那么容易。就算巡猎司绑了我,也未必能换得到。”
此话一出,唏嘘声四起。
周广萍恍然大悟,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极大,能听见骨节咯咯作响,而她咬住下唇,竟不作声。
“各位不用担忧,此兽虽凶猛,但未必没有克制之法。它嗜吃人肉,潜伏在无夏城中多年,老夫追踪它的痕迹,也已经多年了。”他双目炯炯,紧盯着站到常青身边的朱成碧。
她没有答话,却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窗外的院落。院落中央的石桌上,正摆放着那只锈迹斑斑的小鼎。亲口定下了他和鹂语的亲事之后,周夫人就将这只鼎从他父亲的灵堂中移了出来,盛满泉水,就这么露天放着,也不许任何人接近。
而她只一笑,感慨道:“真是愚蠢的猛兽啊。人肉是真真的不好吃。可见也不是多么聪明的家伙。”
“巡猎司?”他在她耳边急急道,“那不是朝廷专门捕杀妖兽的官衙吗?我周家做了什么能让你巡猎司的羿师盯上?”
“嘘!”常青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周广萍望见他的站姿与平日不同,一手藏在身后,想必已经将那只画笔持在手中,随时可能发难。“舒巡检。”他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所说,可有凭证?”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只因鹂语忽然拥住了他。软玉温香在怀,他一阵失神,鹂语却似笑非笑,伸手指了指屋顶。周广萍屏住呼吸,听得屋顶的瓦上隐约有细微的声响。就在此时,鹂语却将一枚小小的木牌偷偷塞进了他的手里。他一面维持着跟她的亲密姿势,一面去摸那上面的字——羿。
周夫人却冷笑着在旁边催促:“究竟凶手是谁,巡检大人还是赶紧宣布吧。”
周广萍在室内踱了一圈,再次回到鹂语面前:“我自是想逃,但仍知不可轻信于人。你若不说清……”
舒酉呵呵一笑,丢下茶壶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直指前方:“就是它!”
“公子困在此地,如龙困浅水,已经十六年有余,如今是唯一逃出生天的机会,公子应是不应?”
周广萍的脑子嗡嗡作响,只听得母亲在一旁抗议:“舒巡检,那里可是先夫的灵堂!”
“你是谁?”
“没错,便是灵堂中悬挂的那只白虎!是它埋伏在花园中,惊吓了王氏,之后谢氏噎死、高氏落水,也跟它脱不了干系。她已在这四璟园里盘踞了十六年。十六年前,也是它吞噬了你的母亲,你父亲与它拼死搏斗,摔下山崖,却也砍断了它的一只前掌!”
鹂语却比划出三根手指来:“三日后便是八月初八,喜宴当晚,广玉兰树下有人接应,银两和马车都已备好,公子跟他走便是。”
“巡检大人,您在说什么啊?”周广萍望见母亲的眉毛一点点地竖了起来,眼中隐约有银白色的光泽出现,仿佛小小的风暴团。但她表面上还是平静的,甚至还笑着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
“你究竟是谁?”周广萍逼近一步,低声问道。
众人七嘴八舌地喧闹起来,舒酉却只看着周广萍,只对着他说道:“这些年来,你也有所察觉吧?凡事都无法自己做主,老婆一个接一个地惨死。你是不是也想过逃走?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救你出去。”他眼中竟然隐有泪,“这些年来,与虎为伴,苦了你了,萍儿!我不是舒酉,我是你爹周树友啊!”
打趣归打趣,婢女们倒是真的出了房,临走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周广萍待得那些脚步声尽都远去,又小心地贴着门缝听了听,确定无人在外面,这才松了口气。一回头,鹂语已经抬起头来,细长眼睛中笑意闪烁,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
“爹?!”
“从未见公子如此性急过,这几日都耐不得?”
“是爹对不起你,你还记得吗?当日你在山道旁边捡到一只虎崽,闹着要养着玩儿,是爹一时糊涂贪图那虎皮,给你做了顶帽子,才有了今日这种种祸端。”
“罢罢罢!我们几个若再不走开,未免也太不识情知趣了。”
“不,我不记得……”舒酉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周广萍只晓得摇头后退。
鹂语没作声,只缩了缩脖子。倒是旁边的几个婢女笑开了。
“巡检大人怕是失心疯了吧?”周夫人抢先一步,拦在舒酉身前,“未这可是我家儿子,全无夏城都知道我是他母亲。光天化日,您这是要强抢别人家的儿子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别擦了。”他凑她耳边,吹气在她耳朵上,“再擦,这壶就能当镜子用了。”
就在这时,周广萍却望见了鹂语。
周广萍也不以为忤,主动跑过去坐她身旁。
那却又不太像是鹂语了,她站在人群之后,身着羿师的制服,束起了长发,细长的媚眼遥遥地望着他,却再也没有当日的情意流动。周广萍欲开口唤她,却见她抬起手中弩箭,箭头正对他胸口,骤然间弓弦响动,伴随着破空之声。
接连有十多天,整个周家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喜宴做准备,所有的婢子都被发动起来,刷洗的刷洗,采买的采买。库房也都被打开,一批一批的锦缎、珠宝、花瓶、家具,都被运了出来,好在宴上使用。他去的时候,鹂语正跟其他婢女用海盐擦着几只铜壶,见他来了,也不理,别的婢女都向他行礼,唯有她低头坐在那里,扭了身只顾着擦手里的壶。
他闭了眼,只道自己是死定了,望见的却是曾经以为的未来。他看见白发苍苍的自己,依旧被困在四璟园中,背已经驼了,正扶着爬满藤蔓的砖墙,一步一步地朝前挪着,嘴里还喊着:娘?我娘呢?
那夜过后,鹂语改换了发式,梳起了少妇式样的发髻,却还是如往日般沉默寡言。那日忽然出现在他卧房的替身人偶,天亮时也自动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虽已圆房,但并未举办喜宴,所以鹂语还跟以前一样,住在婢女们的下房里。周广萍却总是按耐不住,要寻各种由头去找她。
那样的未来将不会成真。他一阵轻松。
“鹂语告退。”她轻声细语,“今夜,便由这床头的人偶陪伴公子吧。”
但刺穿胸口的疼痛迟迟未至。他疑惑地睁眼,见那只银箭悬在自己面前,被一股小小的旋风所缠绕。周夫人脸上浮现出了银白色的纹路,她的衣袍渐渐升腾起来,更多的云团出现在她身后,当她张口咆哮之时,隐约有闪电从云团中划过。
自周广萍成年之后,这个字时刻在他心中盘绕,却从未被任何人亲口说出过。他半是惊喜半是疑惑,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只有那个字的灼痛还在他手心烧着。
“别碰我儿!”
与此同时,鹂语将原本顶在他喉咙上之物握在了手里,阴暗中有细小宝石闪烁,却原来是根发钗。她手持发钗,用尖端在他掌中写下一个字:“逃!”
“那根本不是你的儿子!”舒酉回答,“你的虎崽早就死了,十六年前就被我杀了!”
这四字一出,周广萍立刻安静了,鹂语见他不再反抗,也放了他,两人翻身坐起,俱在帐幕之中,几乎呼吸相闻。周广萍看不清她容貌,只听得她放声说着:“鹂语本为婢女,自知难配公子,如今既已成事,还请公子怜惜……”
“住口!”
怎么回事!他大惊之下,便要挣扎,身后的鹂语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四个字:“你娘在听。”
“你下山来找到的,是我带着虎皮帽子的萍儿!”
“啊呀,公子轻些!”制着他那人发出响亮的娇媚之声,却是鹂语。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关节被制,一时不得脱,抬头去看那坐在床边的,却也是鹂语,正垂着一双眼,笑吟吟地看他。
“住口!”
斜地里一样坚硬的物事瞬间刺来,生生顶在他的喉咙上,他的胳膊被人顺势一扭,整个人朝前撞去。挂着层层帐幕的雕花红木大床吱呀一声。
六
推了门进去,屋里却没有掌灯,隐约见有人坐在床边,低了头,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他整了整衣裳,朝前迈了一步,作揖道:“鹂语姑娘,我——”
虎风团。
圆房之事是万万不可的,周广萍在自个儿卧房门前徘徊多时,终于打定了主意:到时候便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这个婢女他之前从未正眼瞧过,只知道她身材瘦小,眉眼纤细,手腕骨节突出,沉默寡言,并无过人之姿,就算自己明言嫌弃,料想她也不敢作声。
周广萍跌坐在地,望着院中升腾起来的银白色云团,它携裹着狂风,几乎接连天地。下人们惊呼着,以袖子遮面,纷纷夺路而逃。屋顶上的瓦当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连院中的枫树都被连根拔起。
二
人要如何与这样的力量所抗衡?周广萍真是佩服舒酉手下的羿师们。虎风团一出现,舒酉一声令下,他们就改换了站立的方位,在风团的四周站成了内外三层,举起了手中的长弓,鲜红羽毛的箭已经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他们在等待什么?
周夫人喜滋滋地看着他们两个:“今日且先圆房,过几日,我给你俩办正正经经的喜宴!”
“我儿……我儿……你在哪里……”
周广萍如五雷轰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鹂语得了这个时机,乖巧地过来肩并肩跪在他旁边。
风团当中,一双由旋风构成的双眼俯瞰下来。周广萍一哆嗦,连忙朝旁边爬过去,不留神撞在了旁人的身上,他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人从身后制住了,胳膊被朝后扭着,脸贴在了地面上。
“从今以后,鹂语便是你的妾室了。虽说是妾室,但你也需得看我一两分薄面,善待于她。”
这姿势未免过于熟悉了些。
一直帮她托着银手的婢子应声朝前走了一步。
“鹂,鹂语!”他先是一喜,接着又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箭,肩膀往回缩了缩,“你没死在我娘手里?”
“我知道。”她挥挥手,像挥走一只苍蝇,“什么瑞芳啦,瑞雪啦,都一样。总之,你就是因为身边无人,所以才总是活手活脚地呆不住,老想往外跑。这一点娘早想到了——鹂语?”
“她倒是想!”鹂语干脆坐在了他的背上,“当日我在广玉兰树下等你,早将人偶替我盖了盖头坐在床前。若不是如此,被挖出心来的就该是我了。”
娘的语调一软,他的心也软了,抬眼见她眼角,皱纹密布。这些年来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无论如何,母亲始终是对他倾心付出,毫无保留。园中命案接二连三地发生,想必也并非她所愿意看到的。念及此,他不由得哽咽起来,回道:“瑞芳,她的名字是瑞芳。”
她低头拍了拍他的脸。
他又开始结巴了,就像之前无数次和娘抗争时一样。周广萍直挺挺地跪着,心里一片冷冷的绝望。周老夫人喘了一阵,又过来整理他的衣领,语气也缓和了:“娘知道,自从芳华死后,你便一直不开心。”
“这次围猎,还得多谢你配合,肯乖乖地娶我。之前夫人们的死虽然蹊跷,但四璟园中如果在喜宴上不发生点儿真的命案,巡猎司如何能正大光明地布下这阵法?”
“是,是,是,娘,娘,娘。”
“那你,你可曾对我……”周广萍不甘地挣扎着想要求证,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鹂语已拔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小箭,钉在了他脸侧的泥土里。
周夫人右手抚着胸口,气也喘不上来,将那只银手直直戳到他面前,几乎就在他鼻子下面。他不敢再看,紧闭了眼。
“眼下再无时间慢慢询问了,你只需立刻告诉我,她的皮在哪里?”
“当着你父亲的面,我且问你,当初是谁用这只手,从虎口中换来你的性命?”
“什么?”
“孩,孩儿不敢。”
“虎皮!她要化为人形,自然要脱下虎皮,此物一毁,她便再也无法乘风——在哪里?”
“你是周家一家之主,怎能如此任性?无论如何都想要出去?如今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就敢如此忤逆我?”
周广萍深吸一口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忆起年幼时对母亲依恋,总是不肯一个人睡,非得要抓着母亲的一根手指,要她给自己不间断地扇着扇子,才能勉强合眼。有一回他故意装睡,看母亲又累又困,守在床头,手里的扇子一下子掉落下来。她惊醒了,两眼都是迷蒙的,看不清楚,却用两只手在床上摸索着,话音都急得变了调子——我儿?我儿呢?
他的膝盖自己就软了,扑通一声跪下去。
围困着风团的羿师们已经射出了鲜红羽毛的箭,均是向着高高的空中。众多箭矢呼啸而出,彼此交错,鲜红的羽毛随之层层展开,原来是数根鲜红的长索,按照乾坤八卦的方位伸展,立刻便形成一张大网。
有一个瞬间,他与她双目对视,周夫人的眼中,隐约露出狠色,那一对儿北珠在她头顶流动光泽,有如暗中闪烁的虎眼。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他娘厉声喊起来:“跪下!”
周广萍听见舒酉的声音:“捆仙索,缚!”
“娘!”他心一横,转过头发狠地说,“眼前这幅,真的就只是一幅湘绣吗?”
网罗顷刻间便收紧了,但却扑了个空。银白色的云团从绳索的空隙中钻了出来。她本就不具有形体,如何能用绳索捆住?她在半空咯咯地笑着,一时是癫狂,一时又是痛恨:“果真是你,杀了我儿……不,不对,我儿明明还在,我还给它喂过奶……”
“你是娘的命根子。”她柔声细语,声调里却充满威严,“一天看不到你,娘就吃不下睡不好。这世上到处都是危险,你叫娘怎么放心让你出门?”
鹂语见状,再不肯跟他客气,将他脸旁的箭簇一拔,逼近他的喉咙,“她的皮在哪儿!!”
周广萍忽然住了口,他的后背上升腾起冰冷的触感,是周夫人在用那只银手缓慢抚摸。
周广萍不应。如今他满眼俱是那银白色风团,她已朝出声暴露了方位的舒酉扑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露出的九尾紧紧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娘”他有些急了,“孩儿怎么说,也算是个挂着名的武状元,总这么在家里闲着也不象话。江陵还有祖父祖母在,却也一面都没有见过。以前还能上街上走走,如今却是连门都不能出——”
“谁也别想夺走我儿!”
“不行!”周夫人一口回绝了,“那边离无夏太远,路途上又有蚊虫,盗匪猖獗,你身子精贵,万一染了病,身边无人照应。”
周广萍浑身一个激灵。
周广萍虽身材高大,此刻却如同孩童一般,也不敢回身,只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说:“舒世叔又来函,说是在江陵替我寻了份差事,出任武县尉……”
“那湘绣就是虎皮!”
来人正是周广萍的母亲周夫人。她虽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但保养得宜,肌肤光滑,眼角一丝皱纹也无,看起来竟如同只有三十多岁。饱满的面容上一双凤眼,配着剑眉更显英气逼人。满头黑发被挽成了同心髻,插满珠翠步摇,两颗鸽子眼睛般大小的北珠湛湛生光。两个瘦小的婢子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左边的那个万分小心地托着她的左手——竟然是只通体用银子打造的假手。她在堂内站定,也不说话,只朝左右望了一眼,见了他,这才喜笑颜开地道:“我儿,原来你在这里!——你为何叹气?”
顷刻间,九根虎尾放开了舒酉,从风团中甩了出来,又来抓鹂语,但她轻巧转身,竟叫她躲过了。周广萍见她翻身跃入秋园一侧的灵堂,紧接着丝帛撕裂之声不断传来。在院中盘旋的虎风团先是一滞,继而散了,舒酉见状,大喊一声:“坎位,缚!”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室内风声呼啸盘旋,香烛岌岌可危地颤动起来,他手中的香倏忽之间便熄灭了。
鲜红的罗网又起,这一回落下时,罩住的是一只毛皮不全,狼狈不堪的白虎,一只前掌早已不知去向。她在网中,撑起四肢,还要挣扎,被羿师们将绳索一收,又再重重地摔倒在地。
别的不说,白虎这里却是有一只的。他默默想着,一边取出一柱香来,在烛上点燃了,朝父亲拜了三拜。
周广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的劲都松了,倒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正在此时,灶房的门却开了,涌出了团团烟雾,其间光芒四射,隐约有金玉相击之声。朱成碧从门内迈了出来,手里捧着只天蓝釉窑变玫瑰紫的钧窑盖碗,笑吟吟地露着一对儿虎牙。
周广萍站在父亲的牌位前,望着侧墙上挂的一幅湘绣,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这绣品针法细致,半透明的丝绢之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正将一只前爪按着山岩,傲然回顾,九条威风凛凛的长尾甩在身后。但这畜生却少了一只前掌。周广萍不由得低头看去:那干瘪残缺的虎掌此刻被放在一只三足铜鼎内,供奉在父亲的灵牌之前。鼎脚上塑着方形云纹,鼎身却让层层铜绿给覆了,看不清原本的图样。
“成了!”她喜不自胜,“这一次的掌间珠,味道比上两次都要好,来尝尝吧!”
白……虎……吗?
她将盖碗伸到他面前,掀开了盖子。一阵轻雾缭绕,之前闻过的奇异浓香迎面而来。碗内汤色透明,一枚黄玉般温润的珠子静卧其中,旁边是两片做陪的菜叶,依旧保持着青翠欲滴的本色。
他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就算他足不出户,无夏城中的传言还是能溜进他的耳朵,人们窃窃私语,都说四璟园的风水不好。甚至有人活灵活现地形容:冬园中那尊雪白的太湖石,难道不是形若白虎?正是它克死了一任又一任的周少夫人!
“虎掌本无味,这是经过了三次泉水煮过,三次羊汤炖过,再用鸡汤煨上足足十六个时辰,一点点地将鲜味炖进去,才会有如今的色泽。你也一样,是她掌心上煎熬着的明珠。她捧着你,珍爱你,却如同烈火一般一点点地煎熬你。来,尝一点吧!”
到如今,他快满二十周岁,却还是同母亲一起居住在四璟园中。他日常所居住之地,是四璟园中央最大的兰桂堂,他常站在院中,一站就是半日。头顶枝叶繁茂交错,日光稀薄,除了隐约的蝉鸣间断传来,简直静如丛林。镂空雕花的砖墙上爬山虎悄悄滋生,阴影嘶嘶作响,全都交织在他的心上。
“我,我为什么还要吃这个!
那之后,周广萍又陆陆续续娶了三任夫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去,有在元宵节吃元宵活生生噎死的,有在半夜里莫名就投了池塘的。如此一来,无夏城中再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他,他也不敢再娶。
“她用自己的血肉为你改了两次命格,让你脱胎换骨,得到了强健体魄,又加娇妻美眷。可叹世事仍不圆满,还要拼着最后这一点儿虎掌,再做第三次。煎熬虎掌,便如煎熬她自身。巡猎司想必也知道,所以选了这个好时机,否则,他们会那么容易得手?”
若是照此下去,这多半是出喜剧,瓦肆间惯常唱的那种,才子佳人花好月圆。但不到三个月,他新到手的嫁妆还是滚烫的,新妇却在花园里摔了跤,血崩不止,带着他还没有成形的孩子一起去了。
“我不吃!”
事情果真出现了转机。原来这位王家娘子的父亲在周广萍考取武状元时曾担任过他的考官,对他颇为赞赏,面相师傅也称此子有封侯之相,这门婚事很快定了下来。不出半年,佳人便吹吹打打地抬进了四璟园,嫁妆摆满了园外整整一条长街。
“我答应过。”她顿了顿,朝一侧偏了偏头,“做出来,让你吃下去,拿走鼎。我答应过,就要做到。”
迷蒙中,母亲坐在他的床沿,握着他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被上。“我儿,你这是何苦。你想要的,说一声,为娘替你操办便是。”
朱成碧微微笑着,嘴角露出的虎牙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延长。周广萍望见她身后拖出了浓郁的阴影,无数的野兽面孔一个接一个地从阴影当中翻了出来,个个的眼珠子都是一片空白。周广萍大惊之下,不由得想要呼救,一吸气,却被她袖子里浓郁的芙蓉熏香一噎,只剩下几声猛烈的咳嗽。
周广萍打听清楚后心知无望,回家后也绝口不提此事,只茶饭不思,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直到瘫卧在床,一身的功夫也尽都散了。
朱成碧拿了双象牙筷子,挑了那明珠自个儿先尝了尝,眯着眼睛前后晃了晃脑袋,又夹了一筷子给他,他只是抿嘴不接。
也该是他命运多舛,这一年的浴佛节陪同母亲去寺庙烧香的时候,遇上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一眼便相思入骨。奈何佳人出身王氏,乃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望族,平素最瞧不上的便是周家这样的暴发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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