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料他终会有这一问,却也侥幸不会如此早早问得。他许是厌倦沉浮不定,诸事皆不由己;许是见不得蝇营狗苟,事间暗藏尔虞我诈。总之,他像要撕了周遭虚情假面,看清众人的面孔真容。吴雅芙自忖当下便能遂了他愿,然而她说清了,就真能去他心中芥蒂,此后诸事他便可独自应承得下?她也不知缘何犹豫再三,或是物伤其类罢。所以还是决意只言说自己,其余事情待他日后亲自揭看,故而也只淡淡回答:

“我既做非诉行当,自是助郝赫料理生意上一应法务相关。从前敬慕费生文笔操守,期间知晓些了内在情由,借着机缘,便顺势与费生说了,别无他图。”

费铎并无熟虑怎地应对这回复,反是吴雅芙既已开口,就不畏再添些波澜,与他留个蛇灰蚓线:

“我亦知彼处社内将有出缺。费生莫要理会钱雷如何说辞,不久自会有人帮手,移了这尊本方社神。旬月间或有消息,费生可静观其变,也当早做打算。”

几番言语落定,费铎又被那力推回并托了在水里,此时心尤是懒了,不想再寻甚绳索,也不顾那力会否忽然卸了。那把钥匙已然进了锁孔,然锁许久不得开了,拧转之间生生被锈渍咬住,她不敢再使力去拧,恐怕动作得大,那钥匙便要折在了当场。

适逢店里伙计上这二楼,来问二人是否用得午膳,此间僵局方像裂开一道罅隙。费铎急急应了,再谢过雅芙消息,便要动作。她却说当下就要回庐城,琐事缠身,不得想陪。费铎未回此处前,吴雅芙即吩咐了这伙计,少时若闻对谈许久无声,就自寻个由头,去破了无语气氛,又兼给了伙计些散碎好处,此时他便正好现身。

费铎自是不知这事中关节,吴雅芙与伙计也各守默契。这女子知道再多说只徒增客套虚言,二人皆是不喜,不如就此作罢,遂与费铎告辞归往庐城。

待费铎赶送出去,再回堂屋坐定,伙计已为他备好笋丝细面一碗。山民初春即采新笋,洗净新笋周身,再行抹了盐巴,可贮藏日久。所以这笋当下食之,仍是觉得新鲜。费铎倒是由此忆起李义山有诗写这嫩萚香苞,道得是: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想来玉谿生端是有得大才,还惧才不得伸,而终陷在牛李党争;如今自己无才,却能得了先机,然而也不过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这笋面便食得寡淡无味,草草充饥了事。

按说费铎既得了那许多文字材料,便无需安排再去会仙棠诸程。他也盘算今夜留宿,将所得整理一番,明日即行回程,然后交了文章,就可复命了却这差事。他却不知那日庐城宴后,老友郝赫并濮伯思便已纳他入了后边计划。待下月初始,费铎就要随行翁伯韬,再到那太平庄上。然那全是后话,此时山中凉夜,全无城里初夏燥热。费铎回想今日之事,虽也一时辗转,可这一夜终是无话,睡得还算颇为安稳。翌日,费铎起早离了仙棠,他虽已知那山县官人与郝赫多通消息有无,还是于途中与他知会了行踪,往后这无名活络客也当留意才是。

却话费铎归来庐城之时,天光尚早,他却未回去社里。盖因他现下仍是省府项目借调身份,无需对钱雷有甚交代,遑论他亦需时间,整理那一应材料成文。他另有私心消化吴雅芙所传消息。那女子为他省下这一两日在外光景,也是够得上述诸事使用了。文章事自不消说,正是费铎擅长本事,自家里寻个清静角落,约磨了三四时辰,便成了个轮廓大概,这两日再细琢文字也当是了。

待顿笔之时已近酉时,费铎先热水洗浴一番回了精神,心下再想吴雅芙所言之意。思量一阵,觉自己在山县之事如今已近了结,便是将有变数,也只可从旁观望,做不得什么干预;反倒是这社内人事相关,无论傅兰慈、郝赫,抑或吴雅芙似都暗指费铎当是得意人选,现在回想行前与钱雷交谈,也隐约可感他有试探意思。那女子言说自己当做准备,如此便去打听些消息究竟,以作有备无患,真当临事也可处之泰然。

可时下费铎却不想再去问得郝赫,纵使郝赫未曾安着坏心,只是从旁助翁伯韬以全山县之事,他还是难免介意自己行迹皆在郝赫掌握。于是费铎另做打算,想起自己方进社里之时,父亲为图照顾,曾介绍得一萧姓前辈相识。然当时萧老职分已高,实与费铎本务无多关联,故除了逢佳节假日互有问候,平时并未有更多联系,他应是知晓那高层人事变动之方法规则。费铎思忖片刻,遂决意先联系了父亲,再拜托他与萧老处问些消息。

父亲曾在利害部门任得副职多年,虽做得是实缺,几年前便已是实权旁落,只待退休做得闲云野鹤。老人家看不出有甚流连高位,寻常也不喜关心费铎正差实务,倒偏爱留意此子生活交际。此番烦请父亲过问此事,老人家欣然应允,同时亦附赠叮咛若干,大约皆是多年与人相交的经验之谈,费铎听得只觉耳内仿要生茧,却也只得一一应下。再遥想父亲当年也曾挥斥方遒,如今只为琐事絮聒,心中立时又是一阵酸楚感慨。

老人家事情办得却极是利落,不久便得回话。萧老言说,逢着社内高层位置变动,需自下拔擢人才补缺之时,寻得大都是两头意见:一是上面自有属意候选若干,二是需要候选之人同侪投票再议。明面上说法,叫作“既要上峰满意,又要团结群众”。费铎谢过父亲,老人家又再嘱咐他,近日要寻个由头亲自谢过萧老,此事才算办了圆满,他亦自然一口应允。

与父亲这厢断了对话,费铎再来想萧老方才说法。先是恍悟那日钱雷寻自己座谈,又多顾左右而言他,许是在别处风闻得什么相关消息,却在自己这里得不着证实。然若费铎以为钱雷关心是甚人事变动,还真真是枉怪了他。钱雷所虑是费铎会否做得郝赫内线,里应外合算计于他。至于后来费铎确是深涉这桩生意之中,那时自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夏日天光燃亮许久,终是渐渐熄了,人造光线接管了庐城一方天地。屋内没有亮灯,也可借得足够光明。费铎手边稿纸散落一桌,却无心去收拾,腹中也不觉饥饿,黑暗仿若充斥于胸腹之间,少顷又再淹没视线。费铎溺在黑暗里思想,或是上峰已有属意,将自己放入候选之列,才得这众口一词消息,均劝得自己相机而动。

可费铎偏又是个逍遥派,不曾在社内经营得任何基本局面。同侪僚属除去几个兴趣相投,其余便既无龃龉,也无深交,费铎甚至无从罗列可能与之竞争之人。社中一众编辑,大多唯钱雷马首是瞻。而吴雅芙竟又说,旬月间即会有人清他出局,倒是何人能有得如此能量。彼时是商人郝赫在外做局,是掮客傅兰慈里外勾连,还是濮伯思从中作梗,抑或根本是翁伯韬自上而下,泰山压顶?费铎拿不定其间主意。

恰在这个当刻,屋外华灯并屋内幽静交杂,颇为那画面添了些许奇诡颜色。偷得的光勾得斑驳影子丢了形状,疏落了又被钉在墙上,似让一切都在这静态里失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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