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主公是吴县的张公元直。我是元直公的家奴,名续……贱名何足挂齿……”

“吴县的张元直?”王道潜可未曾听说过此人。忽听得身侧不知哪里传来清晰的一声,“原来是吴县的豪右名士张允”,追目过去看,却找不到是何人在说话。他并未意料到这里竟会有吴县豪右的家人出现,但想到既然今日正逢一年两次的会市时节,也许郡姓大家派人到各县会市来采买,大抵也在意料之中。

再看眼前这位叫做张续的老者,分明是个奴婢,却穿着比在县市中目力所及的大多数人都要不知道强多少。他转念一想,倒也觉得不是不可理解看来后汉果真确如王符所谓的世风“浮侈”那般,豪右用度奢华糜烂。豪右们自己是“犀象珠玉,虎魄瑇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鏤,麞麂履舄,文组綵緤。”而他们的奴婢们则是“骄奢僭主,转相夸诧”,有的穿得比良民还要好得多。

于是王道潜心中很快有了计较。他先给神情激动的邹虎一个宽慰的眼神,直叫他几乎热泪盈眶,然后与孟、沈二人各自颔首示意,接着便快步抵近这叫做张续的老者,在他耳边低语一阵,得其认肯后,彼此都往县市较安静之一处去。

张续带来的豪奴们随后开始驱散围观争睹的人群。

王仲与何椽心中犹有羞惭悔恨,但更多的则是失魂落魄,好似刚刚得了一场际会非凡的遭遇,但好戏毕竟烟消云散,他们也只是恋恋不舍地离开此处。

至于那浓眉丹阳吏,则忽然目中放出如鹰隼似的光芒,仍在远远地观察着远处的王道潜等人……

这时,督邮沈睧的两个伴当,高岱与许昭,身着缇衣,扮作两个武卒的模样,此前稍早时刚从北门进入了由拳县市。他们在与众围观者共同目睹了一场颇为哄闹嘈杂但又极为罕见的竞买后,两人俱是神晕目眩。身材较高、面容清朗的高岱望着张续与王道潜等人往一僻静之处而去,并在外设下重重人障,阻碍黔首贩夫们的窥听,悠悠地道:“阿昭,想不到最后还是张公的人。”

许昭怪道:“他竟用两百万钱购得区区两只盘卮……就不怕受张公责怪么?”

“我等既是还未见过这样的珍奇,便也不要说得太早了。”高岱轻轻颔首,显是有所思索,忽然再见那远处站定、微笑着与张续交谈的王道潜等人,眼睛一亮,沉声道,“你还记得两旬之前,府君曾得到一对勃泥国珍稀之极的水晶杯卮的事吗?”

“这自然是听说了。据闻府君已将这对杯卮送往京师了。怎么了……”许昭不解道。

“你不曾记得了么?这对杯卮是从何而来的?”

“这……我一下子全记起来了,据说是从由……”许昭猛然点醒,复看王道潜等人,满面错愕与恍然交织之色,“看来眼前之人,便是当时进献杯卮者了?”

“此前听过种种传闻,今日一见,却仍是好生奇怪。”高岱以目示意远处,“你看他们三人,身材雄壮,目光熠熠,神采焕发,气度绝非寻常黔首,却像是豪家子。可是像这样的豪杰,此前却从未听人说起过。这次我们穿梭于吴郡北部诸县,也从未听起过他们的名声。这难道不是很让人吃惊么?”

“当时水晶杯卮送到吴县时,周功曹不是已经说了么,这些人都是海客。而且此前功曹与主簿合议之后,又嘱托由拳县将他们就地安置。”

“说到海客,我至今日还犹觉奇怪。”高岱皱了皱眉,“你看这三人说的一口由拳方音,不像是漂泊在外海的。”

“或许是什么隐士吧……”他又沉吟着道,“年少时我就曾听我父亲说起,吴、会两地多隐者奇士,外人不得闻而知之。”

“义方公学识渊博。仔细一想,这六髡确是有些近似隐者……”

许昭所谓的“义方公”,指的便是高岱刚才随口说起的他的父亲高彪。他父亲高彪系吴郡无锡人,乃世之名士,曾举孝廉、除郎中、校书东观。高彪学识广博,所著赋、颂、奇文曾受到当今天子的赞扬。不久前,他迁为外黄令,天子还下诏,在东观画他的画像来劝勉其他学者。

高彪远在京师为官,他的独子高岱现在当然很是想念他的。

高岱虽然很年轻,但受父亲影响,自幼即好阅览群书,且因善左传而颇知名于吴县。此前张允为盛宪举荐吴之名士,他是第一个被张允想到的。张允也为此征询了他的意见。起初之时,高岱还颇受他父亲“任法自然”的影响,不太愿意为吏。后来听说像是许昭这样的好友都在举荐之列,他便忽地想起他父亲“文武将坠,乃俾俊臣”的文句,便索性出来为吏了。

不过他虽然穿着一身武卒缇衣,对外又对人宣称为“高文史”,究其身份,却并非“职吏”,而是一个叫作“祭酒”的“散吏”。所谓散者,冗散也,间散而无具体职事之吏。这种冗员的设置是有律可据的,郡中或有三十几位。而高岱领的这个“祭酒”既是一个不同于所谓“文学祭酒”的虚职,没有任何具体职务,更是一种尊称,因所谓祭酒,“凡会同飨燕必尊长先用,先用必以祭酒先”。

而他的挚友许昭同他差不多,虽则一身缇衣,加之对外自称为“文史”,实则因其家境贫寒,且不如他高岱一般学识广博,只领了一个“只随官僚,不主文书”的“从史”。他与许昭二人这次随沈睧出来,一方面是依其所长,为沈睧指示各县的豪族名士,另一方面,或者说主要目的,还是在于游历诸县以自愉。

“想不到这由拳敝县,竟然也有这样的奇士。”高岱看到王道潜等人在张续的引领下,重新回到了羊栏与生口栏,然后在两栏处牵出拢共十余个奴婢,更是愈觉好奇。

转过头来,再一眼长望而去,却见一些市椽模样的人虽然也失神夺舍般地望着刚刚卖得珍异琉璃盘卮的地方,却仍在马厩附近盘桓,未曾离开分寸,他不禁显得有些恼怒:“看来由拳县的官吏们应是得到一些消息了。”

许昭也怒道:“孔文,他们有这许多人,我们若是再返归到马厩中,难免要与他们起了争执,这该如何是好?”

高岱稍稍思索,徐徐道:“督邮原本今日就想找由拳县长问清楚的。眼下由拳县吏既然已经知晓人在县市中,今日便势必要耽搁了。这俩个浊吏也不能留在县市里……不若这样,就用此前载此二人来的牛车,再将他们载出县市去。后事如何,还是听督邮怎么说吧。”

许昭担忧地问道:“若是那些由拳县吏阻拦,又该如何?我等实不过是散吏……马厩那边职守的两人,也都是位卑言轻,势力孤单,若他们要用强,恐怕我们也抵挡不过……”

高岱显得心有成竹地道:“大庭广众之下,我可不信他们会用强。走吧,不会有事的。”

他俩转过身子,很快往马厩处去了。

而这时,刚在旁观人群外缘目睹了一整场大戏的韩宁,忽然看到王道潜等人竟领着十余个奴婢而出,也回头望了望马厩,心中顿时萌生了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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