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unshine60的观景台,池袋的街区便一览无余。铁轨看上去就像泥浆的河流,从街道正中央向南北流淌,人群和汽车在转盘里打转,只要抬起头,在新宿副中心地区云雾中朦胧的摩天大楼、甚至更远处的东京塔都可以看到。

译注:即前文提到过的摩天大楼太阳城60,下一段相同。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高度,脚下微暗的公园反而被unshine本身遮住,无论是浑身沾满落叶,在完全干涸的喷泉睡觉的流浪汉,还是饿着肚子徘徊的流浪猫,全都看不到了。

想要朝远看身边的东西就不会进入视线,仰望星星就不会留意路边的小石块。我们每个人能留意到的范围非常狭小,正因为这个限制,我们流浪猫们才聚集在街道一隅,互相之间仿佛毫不关心的样子,同时又互相依靠着肩膀。什么人在为我哭泣,我又在为了什么人而歌唱。或许有成万上亿那样的连结重叠起来,组成了街区或是国度吧。虽然复杂但实际上很单纯,虽然单纯但本体又很复杂。因为,即便是一滴水,也是由无数的分子组成的就算是地球,从火星上远眺过来看上去也不过是一滴泪珠。

过去的我对活着的音乐家的音乐完全没有兴趣,所以,小峰由羽,这个歌手我只是在电视上看过几次,她的歌也几乎不了解,热门歌的副歌旋律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她接二连三地在日本音乐业界创下最高记录或是最年少记录之类的事情,尽管我有所耳闻,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对我来说她不是小峰由羽而是“iu”,是沐浴在暗淡的路灯下而不是聚光灯下,总是在我旁边,一脸不高兴地听着我的吉他和歌声的娇小的女孩子。

没有人知道,本应很忙碌的她,为什么每天夜里都在池袋东口转来转去寻找乐手。虽然起初我最来池袋时也有过这个疑问,但是无法深入地询问。因为,如果自己被问起为什么漂流到池袋,我也会对说明感到困扰。iu肯定也是一样的。

虽然这么说,她也是音乐家,我们之间谈的又全是音乐的事情,所以话题进行下去的时候偶尔也有时候会触及身为小峰由羽的她。

“春你为什么用这把335呢?”

就快到末班电车的时候,在行人变少的西武百货商店前,我正用心爱的深红色半原声电吉他指弹时,蹲在旁边的iu这样向我问道。

“那个,一般是人到中年以后才会弹的吉他吧。春本来个子就矮,又很瘦,完全不合适。”

“别说得那么直接啊……”

我苦笑着,手指划过光辉暗淡的琴体。335这把吉他巨大的身体让人想到野牛。大到一旦我坐下来弹,就几乎完全挡住胸口。说不定自己看起来已经像是吉他的附属物一样了。

“是捡来的。”我老实地回答。“只有这个,也就只好弹这个了吧。”

实际上还有更实际的理由。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吉他手用的乐器。

名为基斯摩尔的吉他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在加利福尼亚的高速公路上,开着飞驰时在林荫树上猛撞得七零八落地死去了。他应该也还在算不上是中年的岁数。

“不知道到了中年我还会不会继续弹吉他呀。倒不如说,我能不能活到中年呢……”

我一边给吉他调弦一边喃喃自语。我无法想想自己上了年纪的样子。但是iu撅起嘴说道:

“谁都会上年纪啊。像春你这样的家伙,肯定还在发着呆就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

“发呆的话会饿死吧。而且就算是父母也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赶出去,要是赚不到钱的话……”

“你这不是在赚钱吗?”

iu用脚尖戳了戳一直开着的吉他琴盒。里面放着四张千元钞票和几枚硬币。那是喝醉的大叔们放进去的。最近,钞票的比例也一点点地增加了。

“这种程度,和iu赚的钱比起来……”

刚说出口我就噤声了。糟了,我这么想着偷偷看了iu的侧脸一眼。因为她平时就是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所以不太清楚她会不会对刚刚说的话发火。

“……抱歉。”

我一道歉,iu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了。

“你为什么道歉?”

“……那个,嗯嗯……”

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道歉的理由,我越发地畏缩了。

“我又没在意。只不过没人问过所以我才没说。”iu说道。夜色变浓,让我看不清在她隔着琥珀色太阳镜的眼中浮现的表情。

“这样啊。……那,呃,大概赚多少?”

iu狠狠地揍了我的大腿。我差点从栏杆上掉下来。

“无法置信!为什么要问?”

“你的意思不是被问了就会说吗……”

我揉着腿呻吟。

“要是我说去年赚了六亿元,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吗?”

“不,那个……不会……只是有一点好奇……”

六亿元,我想。无法想象的数额。如果全部换成现金,能装满这个的吉他琴盒多少次呢?

“不过是数字而已。”

iu看着百货商店的百叶窗嘀咕道。

“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写歌,然后到处去唱。六百元也好六千元也好,都没有区别。”

在她的语调中,我听到的不只是疲劳,还有染得更深的、绝望一样的东西。所以,尽管知道这是多余的关心,我仍然斟酌着语言。

“……六亿元,差不多是上百万人付给你的钱,就是说有那么多人被iu的歌所感动了吧。……那不能说……是没有意义的吧。”

我偷看iu的侧脸,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太阳镜,用清晰地闪着强烈光芒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屏住呼吸,放倒了膝盖上的吉他。

很快,她不由得害羞似地别开了视线。

“春,你真的,很单纯啊。”

“……抱歉。”

“就说了,你道什么歉啊。”

“那个,因为……”

“我没有生气,是在夸你呀。”

“完全听不出来……”

iu把一条腿踩上栏杆,脸颊靠在了膝盖上。

“我要是也能像你那么单纯就好了。”

“就说我完全听不出来你是在夸我……”

“唱歌、给人听到、得到掌声、收到请求、继续唱歌……明明只要这样重复就好了。”

我注视着iu崩坏的侧脸。

难道说,iu每夜都出现在池袋东口,侧耳倾听路边的歌声,是因为羡慕我们吗。

羡慕?

我不禁自嘲。iu那样的顶级音乐家,怎么会羡慕粘在人行道上赚着小钱的技术糟糕的业余乐手?

可是,这还是iu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自己的事情。可能是因为周围没有客人或其他表演的人,甚至连行人都没有吧。

“我……已经是净写些一样的曲子了。说是为了畅销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得不……”

iu的声音渐渐地消沉下去。

“就算是lie,最近已经是……即便唱歌也看不到大家的脸。巨蛋什么的,那个是打棒球的地方吧,又不是唱歌的地方。笨蛋一样。为什么大家会想要买票啊?其实他们并没在听我唱歌吧。”

没有那回事哦,我正想这么说时,就吞下了那种轻率的话。因为面对连脸也看不到的几百万人唱歌这种事,我没有经历过。

“……那,不是说这周就开始巡回演出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向iu询问,她微微点了点头。

“明天从札幌开始。”

“明天就开始?那你怎么还来这里?现在都快12点了吧?”

“其实本该坐今天的飞机提前一天到,但是我说不要就推到了明天。”

“就、就说了,还不回去的话不是会很麻烦吗?”

“我知道。”

iu那么说着,朝另一边转了过去。由于连帽卫衣的兜帽,不只是脸,连头发也完全看不到了。我窘迫得不行。

“就算,你说知道……所以,呃,不回去的话……”

“我都说我知道了吧!春这个笨蛋!”

iu突然抬起头大喊道,从栏杆上跳了下去。朝出租车站跑过去的时候,兜帽掉了下来,柔软的短发暴露在夜风里。啊,她果然是女孩子呀……我一边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目送iu的背影。她坐上的出租车开走时留下的强烈光线,使夜色显得更浓了。

我垂下肩膀,从肩上摘下吉他背带。琴颈被手上的汗濡湿。无法体会到iu所怀的不安这件事让我感到难过。明明她好不容易和我说了那么多,我却只是不解人情地用现实的担忧把她惹怒了。

或许自己的歌声没有传给任何人这种不安。

我又如何呢?

从来没有想过。说到底我只是为了自己才唱歌的。还有,为了已经无法再唱歌的基斯。明明到刚才为止iu就坐在身边,互相能够轻易地碰到肩膀,可是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有地球的一周那么长。

那么,春,你也想要去她所在的地方试试吗?

自言自语的自问从心底溢出,穿过掌心,落在还残留着热量的沥青上,一点点地渗了进去。我不知道。

打算把吉他塞进琴盒里时,我想起放在里面为数不多的钱,把它们捡了起来。

四千八百元。

这与六亿元的距离,就同我与iu的距离一样吧。

我把钱攥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关上了吉他琴盒。我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警车警笛声。还隐约听到了沿着充满热气的地面传来的,开往新宿涉谷方向的末班列车到来的广播通知。

回到家的时候是半夜两点半,令我惊讶的是客厅灯亮着。父亲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脸无聊地盯着电视上无聊的购物节目。我没有放下肩上的吉他,就那么走向厨房的时候,眼镜的厚厚镜片后面,父亲的眼神仅仅跟着我移动了几毫米的距离。

正在我喝干残留在塑料瓶底的乌龙茶,为了回到卧室而再次穿过客厅时,父亲叫了一声“春人”,叫住了我。虽然考虑过假装没听到就那么离开,最后还是停在门前,等待接下来的话。一时间,只能听到电视里传出不停称赞新型手持吸尘器的性能和廉价的空虚冰冷的宣传词。电视购物公司的经理开始说好下面的产品是这个的时候,我越发地不安起来,越过肩膀朝父亲瞟了一眼。

“……你,还有钱吧。”

父亲总算继续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该放下心来,还是应该觉得沮丧。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你,还去池袋吗?”

我再次点头。

“总是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要被警察教育的吧。小心点。”

我只能点头。父亲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犹豫了,重新转向了电视的方向。

我低下头,离开了客厅。

走进卧室,我就那么背着吉他脸朝下趴在了床上。

会被教育的所以小心点,吗。多多少少,开始担心我了吗。

我最后一次听到父亲怒吼是什么时候呢?

进入高中又回到闭门不出的生活时,父亲脸上已经只剩下放弃的表情了。我曾让他们看到接受并且通过高中入学考试这样片刻的希望,所以那之后再次到来的堕落已经连愤怒都彻底从他们那里夺走了吧。

如果能恨父母该有多轻松啊,我心想。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其他人的缘故变成这样,我就能活得更安心了。或许甚至能够在阳光下散步。但是,我很清楚。不是别人的错,不好的是我。是我把自己逼进这个牢笼里的。

感到睡意袭来的我把吉他琴盒推到了毛毯上。

父亲在最后,是想说什么呢?大概,就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或是类似的事情吧。

说到底,我的“以后”之类真的存在吗?不会在这个冬天抱着吉他被冻死在池袋街头吗?或者说,也许每晚从醉鬼那里得到一两千日元就是我的“以后”呢?无论哪个都完全没有实感。

我把手伸进口袋,那个时候的自己能够触碰到的仅有的真实便是那四千八百元,我紧紧地攥住它,就那么落入了沉眠。

第二天,我带着那四千八百元去了唱片店,买了两张小峰由羽的专辑。因为她的歌我只在电视或街头听到过些片段,所以想好好地听一次。说不定这样就能稍微理解她的事了。

回到家,剥开的外包装。果然,这一瞬间的昂扬感觉是什么也无法替代的。

专辑封面的照片上,面向镜头微笑的iu一副成熟的样子,简直让我觉得是别的人。但是,确实是她。只有那像觅食的猫一样的目光,是无论怎样的穿扮和化妆都掩饰不住的。

我真的好久没有买活着的音乐家的了。是从什么时候以来呢?对了,是去年年初,买下基斯的乐队的最新专辑也就是基斯的遗作那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认为以这种形式就能让我的架子取回生命的迹象。

把光盘放进机的时候,我莫名地感到了紧张。无论如何,我都会想起iu在我旁边听我演奏时那严厉的眼神,所以我把盒子翻了过去,这样就看不到她的脸了。

我扣上了耳机。

俗气的电钢琴和节拍器像定时炸弹一样倒计时。很快,吉他铺了上来,镲片爆裂,架子鼓的节奏取代了廉价的循环。

iu的不,小峰由羽的歌声,把我拖进了奇妙的寂静之中。明明音乐始终响彻耳中,到来的却是寂静,我甚至没有余裕去感受这样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落入了深沉澄澈的湖里。明明到处都是透明的,伴随着下沉,我的意识却沉浸在冰冷幽暗的水中,深不见底。不久,连重力都从我的身边消失了。明明呼吸困难,我却没有感到痛苦。怎么回事呢?难道已经不停地下沉到地球的另一侧了吗?

我摘下耳机的时候,早已停止了。指尖因为歌声的余韵而麻木,没法好好把眼睑上的汗擦干净。总算回想起呼吸的感觉,我感觉到自己连骨髓都充满了热气。

为什么没有早点买来听呢?

这是特别的。

歌声也好曲子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别的。就连和弦转换时左手手指摩擦琴弦的声音,还有乐句间断时微弱的换气声也是一样。一时间,我无法相信,创造出这样的音乐的人,时常离我近到能够感到她的呼吸。

我一直等到兴奋从耳蜗中落下,然后一句一句地回忆起iu那令人心痛的话。

有我这样感觉的人,在这个国家还有几百万个,六亿元这样惊人的金额源源不断地流入了仅仅十七岁的少女手里。既然如此,为什么iu会迷失在那样暗渠一般的不安中呢?

一个劲地写出一样的歌,她说的确实没错。第二张专辑虽然只是迅大致地听过去,但有好几首非常相似的歌。但是,那不是回应客人要求的结果吗?就连我也有过因为点歌太偏门的缘故,一个晚唱三十次普雷斯利注的时候。

译注:即埃尔维斯亚伦普雷斯利,每当他演唱情歌时,总会吸引一堆女性歌迷,就像公猫会吸引一堆母猫,因此昵称猫王,知名美国摇滚乐歌手与演员,是20世纪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之一,常被称为“摇滚乐之王”。

两张专辑都听过三遍以后,我把盒子翻过来,目光再一次落到了封面的照片上。夏日和冬天的景色里各种各样的小峰由羽温柔地微笑着。这不是受眷顾者奢侈的烦恼吗?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中。我摇摇头,抛开这愚蠢的想法。原本烦恼就是受眷顾者的奢侈。就连我也一样。真正未受眷顾的人,还来不及烦恼就会因饥饿、疾病或是枪弹而死去。就算意识沉浸在那种悲惨的命运中,烦恼也不会消失。他们有他们的战场,我有我的战场,iu也有iu的战场。

“以后的打算吗?我当然想过啊。”

那天夜里,我来到池袋东口的五岔路,向正在准备打击乐器的淳吾先生询问,他这么回答我:

“要是到三十岁还没混出名堂,哎,就去做园艺师吧。”

“园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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