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柴你回来啦,身体还好吗?

这个帮我把书包挪开,把桌上的笔记本稍微收拾一下,好让出半边空间给我的人是江香。我发觉她在念书,心头一沉,虽然我们两人想考的大学完全就是不同等级,我要上的学校比她的志愿校难考多了,但我内心还是觉得很难受。差距会越拉越开。母亲的声音连我的指尖也渗了进去。手中的成绩单被我折成了好几折,我用手指松开了之前因为要去教师办公室而绑成一束的头发,叹口气说:

当然不好啊。

我想也没想就这么说了。因为戴着口罩,所以在教室里、走廊上、教师办公室里,都有人这么问我,但那时候我明明回答没事,为什么一回到了这里就这么地直言不讳呢?完全不了解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

感觉糟透了。

说完后才发觉个中缘由。原来是因为这里让我感到安心,因为她们早已习惯听我说我的身体不舒服,所以不会大惊小怪。我想诉苦,但并不想被人担心,对我来说,体贴与教训同等地沉重。就对我的蠢话一笑置之吧,这会让我比较轻松一点。

砰砰,小津不发一语地敲了敲她长椅旁的座位,今天她反常地没在放学后换上运动服,反而是把粗呢大衣覆在自己的膝头上。我在她身旁坐下来,眼前是圆圆、斜对面是江香,广播社全员都到齐了。这些人从高一看到现在,简直都快要看腻了,真是时光飞逝啊。这个完全没有新人进来的空间。

用毛毯把自己盖住的圆圆从书包里翻翻弄弄地,找出了不知什么东西来。

给你圆圆的牛奶糖,阿柴柴缺的就是这个啦,妈妈的味道!

我的视线落在被她啪啦啪啦倒在桌上的白色糖果上,光是看,就能想像出那甜腻的滋味。我所欠缺的?我在心底反刍着这句话,但没立即回应。我斜眼觑着圆圆。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在心里这么酸她,只可惜她应该是不知道。她是个令人难以想像的残缺品,白痴得没药救的孩子。如果有火的话,她一定会纵身一跃,让我联想到被篝火烧死的蝴蝶。她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一头褐色细发、光采动人的脸颊、润泽的指甲,全都是为了掳获男生的装饰品。就像猛往自己身上洒调味料一样,她硬是把自己添色提味,仿佛在喊着谁要来吃我啊谁要来吃我啊。我看,被她钓上的男生品味也很差。

我瞥着在掌心翻滚的牛奶糖,继续反刍这是妈妈的味道这句话。要说这就是我缺少的东西嘛……

那你呢?你不缺吗?

我这么对她说。只可惜我的话语不够锋利,她当然听不懂罗,丝毫没有伤到她。圆圆天真地笑道:

不缺呀,我还有很多啊。

说出这句话的她,家里根本连妈妈都没有。我本来想暗示她这件事的,只可惜绕了一圈,讽刺进不了她心里。反而是坐在圆圆旁边的江香眼睛瞪得圆亮,而小津则稍微眼带责备之意地看着我。我漠视她们这种过度保护的视线,这也是让我扫除心头阴霾的方式之一。

我之讨厌圆圆主要是因为她把自身的优势给藏了起来。散发着甜腻气味、发出柔美光芒的她,就是拥有所谓不愉快的童年与不幸福的家庭的家伙。从她那娇小柔软的身躯中,散发出要引男人上钩时最理想的可怜姿态,还真是恶心卑鄙的武器。

所以我不喜欢圆圆,更觉得被她吸引的男生很愚蠢。对了,比方说高良润。虽然我对润只存在着青梅竹马的感情,可是看到他竟然会被这种食虫花卉般的女孩子给迷得团团转,这实在让我很不以为然。

打开白色的糖纸,我拿下口罩,把被压扁的牛奶糖放进嘴巴里。如果说这就是妈妈的味道,那还真是我所不知道的妈妈呢。圆圆身上的卑劣搞不好就属于这种色彩跟这种滋味吧?我这么想。但含在口中的牛奶糖竟从齿颊后方散发出了甜腻的滋味。

这股甜味出乎意料地让我感到安心,我失神地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实在很不像样。

你自己觉得这成绩怎么样?

母亲的话好像是塔台的诱导一样,明明她自己都已经做出结论,却故意把发言权交给我。这种做法除了说是姑息,实在没别的话好说了。餐桌上一直没摆上晚餐,只摆着我的模拟考成绩单,母亲像在解读什么艰涩的文献似地直盯着合格率的部分反复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其实,要得出那个数字,得要建立在各科成绩跟理解程度等事项上,可是对于母亲来讲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最终成绩才是一切。这件事不但适用于母亲,也适用于人生所有事项。除此之外,参加考试的人、上大学的人也都不是母亲而是我,这是一项永恒不变的事实。

我会更用功,不会降低目标。

我想顺从母亲的诱导这么回答,可是我的喉头却像塞住了一样,咳了出来。感冒应该已经好了……我这种行为简直像在以自身的体弱多病为借口一样,试图诱发别人的同情,结果反而为我招来了反效果。既然我都觉得自己的朋友卑鄙,那我这种程度的小诡计当然也一下就让自己的母亲看穿了。接下来便是一长串责备我在这种紧要关头让自己生病有多么不自重的训话。我让自己的视线固定在母亲浮满了皱纹的手上,数起她手上浮起来的青筋数目。或许母亲察觉了,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边说边大力地敲打桌面。那种磅然大响让我的肩膀开始摇晃,一瞬间,我抬起了视线,但立即又收回。我发现自己这种做法很低贱,在心中不停装乖地跟母亲连声说着:母亲对不起。

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没用。

我在喉咙的深堑里,豢养着年幼时的自己,每当母亲勃然大怒时那幼小的我就哭喊着这么说。但假使哭泣能够让一切结束,那也就太美妙了。靠感觉来寻求解决方法的时间早已逝去,我的眼泪即使流尽了也没办法让我的成绩多加一分、多提高百分之一的录取机率,既然如此的话,流泪又有什么意义呢?哭能换来的只有母亲好啦,算了!的这一句失望的话,假使这不只是一个句子而是拥有真切意义的好啦,算了!那现况也许能够稍微改变,可是既然这只是一句歇斯底里与疯狂的好啦,算了!那就什么都不好、什么也没被算了。而我,尽管蠢不可及,却不想被人说好啦,算了!我想当一个好孩子,我想当一个让母亲不会再说自己不幸的孩子,可是我不晓得该如何把这份心情化为言语,我早已过了能说出撒娇话语的年纪了。除却这份羞怯之外,我更清楚,应允自己力不可及的事情无异于勒住自己的脖子。我对自己灰心丧志到了这种程度,但我却无法要求母亲放弃我。这就好像随着年龄的增长,纯真虽然也跟着逝去,可是又焦虑自己不像大人一样地成熟。这种情绪,在对于自己无法让母亲宽心愉快的这件事上,也可以通用。

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点认真的态度!母亲这么责备我。接着她告诉我,要是我的成绩跟学历再这样往下滑,整个人生将会有多么地凄惨。她情深恳切、钜细靡遗地开始长篇大论,从我早上赖床到两个月前晚归的事都一一翻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她不断地翻出这件事情来骂。那个晚秋的日子,因为小津约我去听现场演唱而导致晚归,母亲为了这件事大发雷霆。虽然我骗她说自己在补习班里念书,但是比平常晚了两小时回家,时钟早就过了十二点,怎么想都会让人起疑。

那天半夜一点多回家后,母亲迎着我就是一巴掌,说她很担心。

她追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回答说自己跟朋友聊天聊得忘了时间而已。那一晚对我来说发生了很多事,对小津而言恐怕更多,可是我完全没有力气对她一一解释。体力跟精神都疲劳到让我无力辩解,更何况,那并不是有办法让母亲理解的事情。我当真觉得我很担心这句话实在很好用。我按着发疼的脸颊,心想被打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那句话还真是免罪符呢,好用极了!而更让我觉得凄楚的是,这不光只是一句话,她大概是真的很担心,因此我觉得更加悲伤。是的,悲伤。

这个人居然把这么不成材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所有一切,真是太可悲了。

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会跟小津去听现场演唱呢?明明在心中隐约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小津那天晚上的行为有点不满,但很不可思议地,我并不生气她叫我陪她的这件事,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对她来讲,有必要让我陪同前往。我的确觉得自己可以帮小津做点什么,所以我才去。而对小津来讲,这究竟是好是坏我就不清楚了。我相信光是待在她身旁就已经给了她某些支援。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为了这种小事而满足,简直有点像是乐于伪善的江香一样,真不舒服。

当母亲的长篇大论正要转为自卑自怜的那一刻,玄关发出了门开启的声响,是父亲回来了。母亲也察觉到了,她霎时住嘴,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柔顺地在厨房里准备起了晚餐。我对穿着长大衣、神态显得疲累的父亲说:爸,你回来啦。父亲也回答:我回来了。他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后,便回去他房里换衣服。跟母亲相比,父亲对于我的学业并没那么严格,当母亲以前为了学业问题而歇斯底里的时候,父亲总是委婉地规劝她甚至曾严厉地指责,而母亲永远加以反骏。但不久后,她便发现为了这种事而与父亲争吵简直是愚蠢至极,于是,当父亲在时她便不太苛责我。他们两人间存在着微妙的权力关系。

我知道他们任何一方都爱着我这个女儿,而这是一件很棒很棒的事,但为了要埋藏他们的爱,我挖了一个非常深非常深的洞穴,将之埋起。不至于被爱而淹没使我感到轻松。只是,就好像国王的驴耳朵一样,我总觉得从那个洞穴里,可能会跑出来什么怪物来,这令我感到不安。

趁着母亲背对着我时,我迅速收起了桌上的成绩单,然后对着母亲瘦削的背影说:

我没有食欲,先回房间去念书了。

声音仍旧好像塞住了一样,我没办法好好地出声。搞不好堵在我喉咙底下的,正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儿时的我。

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随你便。

她的声音也低沉得好像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我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了放在书桌里的营养点心的残渣来放入嘴里。这种随身包式的营养点心吸走了我嘴里的唾液,甜味仿佛填补起了我泫然欲泣的一颗心。虽然这是为了补充铁分、为了维持营养均衡而吃,可是比起跟被自身不幸给压得身体都歪斜了的母亲,以及累了一天的父亲同桌吃饭,这东西容易消化多了。

我听见远方天空传来了雷响,湿冷的冬雨即将就要打在窗框上了,于是我拉上窗帘,只打开了暖气跟桌灯,将成绩单收入档案夹内。要是再让我继续看到它,我大概会把它撕破或是揉成一团吧。要是让清扫的母亲看见残骸,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使尽了浑身的自制力阖上档案夹,打开了日本史测验集。

我会更努力的!这听起来好像政治家的话术。

一碰到了自己不会的问题,我简直觉得整个胸口都要被压垮了。但问题是我苦成了这样,我又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手上的茧之外?

母亲虽然说随我便,但对于从不曾随心所欲的我而言,这无异是把我逼向难解的难题深渊。不过光这样也死不了人啦,这也算是少数的不幸事项吧。

耶诞节一点也不白,从一大早天气就阴沉沉地,一整天都飘着湿雪。每年都是这种情况,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这跟我这志在国立大学的人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更改我的志愿,当交出志愿表时,班导问我:你确定吗?这种事跟确不确定有什么关系?这是不可动摇的啊。我点了点头。班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对你有信心。这种轻浮的话真让我受不了。早知道就应该先挖个坑,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给埋进去丢掉,我实在是失算了。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信任自己了,别人的一昧信任或信心,更是教我吃不消。

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回家的路上因为湿雪的关系,手中的伞感觉比平时来得沉重。戴着原本是为了预防感冒、但现在已经被我当成了防寒用具的口罩,我莫名其妙地咳了好几次。走在昏暗的回家路上,有人叫住了我。

奈保。

我懒得抬高伞,所以也没回答,但因为脚步已经停了下来,所以逃不掉。

好几个星期没见面的高良润今天穿着便服,他拿了把黑色的伞。红格子的连帽外套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耶诞老公公。他穿着雪靴,牛仔裤脚已经湿答答,所以我猜他大概刚从外头回来。

咦,你又感冒啦?

他走近我这么问。他的问题就是让我感到不舒服,基于反抗跟为了要回答他,我摘下了口罩。刚从补习班上完冬季课程回家的我,身上穿的是学校制服跟外套,即使在放长假,我每天还是穿着不再平整的百褶裙以及破旧的短靴,它们似乎即将这么溶解、贴附在我身上一样。

润看着我的打扮,问道:

补习班。

好厉害!

随随便便就这么称赞我。我的心简直快起疙瘩了,润永远都这样。我们两个人难道就不能疏远一点吗?那种青梅竹马的朋友关系已经离我们太遥远了,可以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吗?我虽然不太会交朋友,所以常常得要润帮忙,例如那次夏夜母亲一时兴起,把我当成了玩具、要我穿上浴衣的时候,带我去河畔看烟火大会的人也是润。可是那个夜晚,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可喜的夜晚,当然啦,或许对润而言那是个还不错的晚上。

伯母最近好吗?

润比平常还饶舌,都已经走到家门口要各自回自己家了,他还问我母亲好不好,平常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

……还好啊,就是被我这个笨蛋女儿气得快没命而已。

我叹了口长气,半开玩笑地说。刚提出志愿表,又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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