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沿途的礼铳炮仗响彻三条街外,花海喜毡和红灯笼铺满半座长桑;数千府兵送亲,二十六匹宝骏载着九十九口漆金箱笼,每口大箱里都是稀世的珍品,黄金白银,古玩玉器,绫罗绸缎……是天下间父亲所能付予的最深沉的爱意。
自日出,王府的歌舞和宾朋便不曾间断;等辉煌灯火初上,悠扬弦乐盈满宴席,天上一朵又一朵的绚丽烟花始次第绽放。
拜过堂,婢女将她搀去新闺便掩门而退,她独自坐着,盯着金丝双窠如意云纹霞帔的一角,嘴里小声练习待会要说的亲密话,满心欢喜、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夫君来挑开盖头。
等到半夜,那人才走进来,粗暴地打翻了合卺酒,扯掉她头顶珠穗流金红盖头,居高临下冷睨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漆黑的眸子里毫不掩饰尽露憎色。
她心尖尖上的人穿一身暗红描金挑绣华美祥纹的锦缎。喜服的颜色热烈如火焰,红烛耀耀,窗外的夜空不停歇地燃放着烟火。可是这么多热烈的暖意也融不化他眉间冷凝的冰。
他说:“魏流央,强夺不易到手的东西很有趣?抑或你以为依仗你爹的权势嫁入王府便能保你一世尊荣?你真该去勾栏地学一学涵风雅度。”
他说:“魏流央,我不得安生,你也别想好过!”
她躲在被窝红着脸喃喃念叨了一夜又一夜的蜜语甜言,就这样硬生生地哽在了喉咙。
嫁入麒王府的第二年,不知怎的太子就死了,接而皇帝病崩,宫里头骤生剧变,许多牵扯的皇族朝官也死了。听说死了很多很多人,从皇宫流出来的那条河里碧粼粼的水染得稠红。人们都说点翠河一点也不翠了,反倒像冥世唤作三途的渡亡河,索性改称三途河。
三途河水重泛碧波的时候,从皇宫里传出诰旨,亡太子的嫡子登基,麒王摄政监国。大赦天下。
这翻云覆雨的半个月里她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日日站在大门口等,等到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再度醒转,传话的小厮说王爷与相爷都平安无事,请王妃不必挂心。
问起他的行踪,小厮支支吾吾:“王爷劳累多日,正在书房小憩,吩咐不许人打扰。“
他总避她如蛇蝎。偶尔一面,目光也不曾在她身上落下片刻。随她嫁来王府的奶娘总说,铁树尚能开花、万年的寒冰还有融化的一春、腐锈的棒槌也有磨成针的一天,人心非铁非冰,难道就暖化不了吗!
奶娘又出主意,栓住男人的胃,才能拴住他的心。她跟厨房的嬷嬷鼓捣了几天,烧了一桌子菜,满头大汗却欢欢喜喜地遣了小厮去请他。
等到月上东头、菜肴翻热了一遍又一遍,那人也不曾出现。
心从未交到她手里,又谈何栓住呢。
又一年,奶娘走了。
这王府里头唯一拿心待她、知她冷热的人,这将她从懵懵稚子拉扯到嫁作人妇的人,就这样在一个静悄悄的黄昏,静悄悄地没了。
她一个人呆坐在院里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双眼红肿不堪。
奶娘的尸首才入土,皇宫里赏下的美姬就送入了府里。那名唤瑶花的,听说还是他三年前从敌将刀口救下的异域舞姬,后来便养在宫廷,有一头红发,媚骨天成。
照律,姬妾避不开她这一关。她捧起那张千娇百媚的脸,柔声问:“妹妹生得好生标致,此后入了王府里头,可要安分些。”
美姬一双秋波动人的媚眼悄悄扫一扫她身旁高挺的身影,含羞答:“妹妹日后定从姐姐教诲。”
“是么,可我总觉着,妹妹这般的模样,委实不教人省心。”她略作沉吟,发髻间尖利的银簪就滑过美姬娇嫩的面颊,美人儿尖叫着跌坐在地。
“这般就顺眼多了。”她拭去簪子尖端的血迹,复又插入发间,面无表情道:“这王府里头规矩多,妹妹心思单纯,怕是应付不来,姐姐是为你好,不如早些出府去做个好打算,还落个自在呢。”
言罢,冷冷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闾丘胤,这安生日子,咱们都别想过了。”
“我还道你心肠再歹,到底也毒不过蛇蝎去,你倒让我长了见识。”
良久,听到这么凉凉的一句。他连怒气都不屑对她发作,起身拂袖而去。
往后三年他不曾再对她吐露只言片语。她做的好做的坏,积了善还是存了歹,全都闭眼不见。
奶娘走了半世的人生百味,却也有揣错意的时候。这人世间,真的有暖不化的人心。
日子熬啊熬啊,没熬来破冰的春风,却等来灼心的酷暑。五月,又一个五月,能让他眼眉带笑铺开十里红妆的人,从始至终就不会姓魏。
是夜,她蹑足辗转过假山,猛窥见那女子长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相,坐在月下池塘畔逗弄白额红嘴的墨鲤,薄罗烟纱裙裾半遮半掩,赫然露出几尾雪白的狐尾。
她仓惶逃离,瑟瑟做了一夜噩梦。天将明未明,从噩梦里睁眼,狐女竟斜坐榻边,似笑非笑:“别来无恙。”
“妖精?你说甄儿是妖精?魏流央,你纵是嫉恨,也犯不着编造这般没头没脑的荒唐话!”半敛墨眸,他如是嗤笑:“多谢你的关心,与其同你日日搅得心烦,我倒愿死在甄儿手中。”
她身上只穿里衣,赤足跑到这里,此时晨寒袭人,瑟瑟然踉跄几步站定,抬起脸,眼中迷雾濛濛。
“闾丘胤,如我这般跳梁小丑,是否将死的善言,你才愿信?”
“这话从何说起?”
他放下案牍,绕过紫檀案几踱到她跟前,拇指拂过她冰凉的颊染了一道冰凉的湿痕。
“倘使蝼蚁能张嘴,脚底碾死一只蝼蚁,我尚有半分耐心听它吐露遗言,你么?”
他扬起剑眉,仿佛扬起一把对准她心窝的刀子。
“你是死是活、言善言讹,跟我可有半点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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