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将至,小皇帝与废太子是同月同日同时而诞的双胞胎兄弟,因此小皇帝的生辰,同样也是废太子的生辰。

小皇帝又惯来娇纵,当年孝惠章皇后再如何偏袒废太子,都没能改了小皇帝任性的脾气。

更莫说前一回遇见江青云时,小皇帝为了二女背后私语时的一句“暴君”便发作不已。

何况今日江青云举止言谈,逾矩之余,竟更似是含沙射影。

小皇帝大发雷霆,应是情理中事。

顾柷却一时没有进入“马上要和一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仇人过同一天生日”的角色设定。

他看着台上的江青云暗自疑惑道,

废太子的甚么事?

为甚么这个江青云两次提起废太子都如此语焉不详?

“罢了。”

顾柷一面心道,

这个江青云好像知道得不少,看起来也比安懋容易套话些,先把她留住再说,反正她一个禁苑宫女,比那些朝臣们可安份多了,

一面又道,

“是朕不好,写戏的时候只念着‘阿弥陀佛’,没想到冒犯太祖那一层。”

他抚着膝上的长剑剑鞘,慢吞吞地道,

“既然不唱了,你们便下去罢。”

有了江青云这个插曲,小皇帝一发话,台上台下,一众人等在片刻之间便退得干干净净。

“其实若是陛下真的想听,也有的是法子教人唱了来听。”

待乐伶散去后,安懋淡淡地开口道,

“譬如方才,陛下大可以说,天子著作,形同馈赐,何来褒贬之分?”

顾柷听出安懋语中微有怨望之意,于是笑道,

“昔《春秋以一字为褒贬,须数字以成言,如今太傅说朕无褒贬之分,莫非是在意指朕进退有失,无儒者之严谨么?”

安懋道,

“臣不敢。”

“只是《中庸有云,‘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陛下为人主,自然应效仿上古圣明之君,扬佛祖之长而隐菩萨之短。”

“此节无关褒贬,不过是孔圣人赞舜帝仁义,智在‘执其两端’,臣这才在陛下跟前提上一句。”

顾柷听他言下之意,似是在劝谏小皇帝不要过于偏信王光焘,便知自己前几日与汪赞数语已被其获晓。

于是粲然一笑,直接回道,

“舜帝‘执其两端’,是‘用其中于民’,意为取善恶两端折中之法理物治民。”

“然太傅为帝师,这善恶长短看得再是分明不过,朕自当信重以待,如何能在太傅跟前摆出‘舜帝治民’的架子?”

“就像昔年文殊菩萨命伽蓝传法旨,令天女散曼陀罗花来试菩萨声闻弟子的道行,若结习未尽便固花着身,若结习已尽则花不沾身。”

“可见这尽与不尽,皆由天女手中的佛花说了算,而声闻弟子的道行究竟如何深浅,竟连文殊菩萨也说不清楚。”

安懋沉默了一刻,道,

“文殊乃华严三圣之一,又为释尊之左胁侍,以妙慧佛智闻名天下,如何会辩识不出弟子道行几何?”

他一面说,一面又兀自皱了下眉,道,

“陛下此语不通,这戏作之辞,还是切莫外传得好,免得被有心人听去了,又要拿来大作文章。”

顾柷暗自吐槽道,

你不就是那个“有心人”么?怎么还“贼喊捉贼”呢?

面上却似满不在乎地道,

“太傅放心,这顶好的戏文,一向只得作戏,也只能作戏,轻易作不得文章去。”

“一作了文章,这言辞便轻浮了,就是再满篇的‘阿弥陀佛’,也都成了‘四书五经’了。”

他见安懋面露犹疑,便笑着一清嗓子,启口哼唱道,

“天上龙华会罢,

参—遍世尊走遍大千俺也忙煞。

借得个居士室放根芽,

抵得过只园布地黄金价。

锦排场本是假,

箭机锋俺自耍,

莽灵山藤牵蔓挂。

作践了几领袈裟,

叹只叹佛门病医无法。

说什么弹指恒河沙数劫,

一半是中宵火尽和灯灭;

说什么多生性海光明彻,

一半是半渡风生无船接。”

安懋听罢,道,

“果然满篇佛语。”

他顿了一顿,又道,

“只是语意消沉,却须避讳太祖。”

顾柷在心里大笑,

你一个网文古人,竟想跟朕比审查功夫?

“‘避讳’二字又有何难?”

“譬如方才,朕只须说,这折《天女散花,是朕作来颂扬昔年太祖出得佛门、匡拯尘世的,那宫婢还能有甚二话可言?”

“难道这世间崇佛,只许菩萨渡人、披发入山,不许人济道法、鸿世沉浮么?”

安懋默然片刻,道,

“这戏作之词,陛下都这般讲求佛理,臣实不如也。”

顾柷笑了一笑,暗道,

朕倒是想同你讲佛理,可你一下子就搬出太祖来压朕,摆明了就是连那短短的一折戏都不耐烦听了么。

“朕哪里能算讲究的?那个工部的汪赞才叫讲究,无论遇上了甚么事,都能事事都念一句‘阿弥陀佛’呢。”

安懋道,

“陛下是以为汪子业念得不好?”

顾柷瞥了他一眼,道,

“他只许自己念,不许旁人念,哪里能算念得好呢?”

他抚着膝上的剑,仿佛在抚着一个沉睡的婴孩,

“依朕说,佛门就像官门,‘丈六金身’便似‘衣冠禽兽’,‘阿弥陀佛’如同‘四书五经’。”

“我大盛子民人人可跨三门四槛、着紫绶金章、填满腹经纶,何必连佛门中事都要分个先来后到、上下尊卑,岂不辜负了昔年太祖施助苍生、匡时济世之愿?”

安懋叹道,

“陛下的戏言之语,总像是贯道至理。”

顾柷低头看剑,

“可惜太傅总不愿听。”

小皇帝一低头,便似幼鹿饮水一般模样,看得人总想摸一摸他那毛茸茸的脑袋、亲一亲他黑葡萄似的盈盈双眼。

安懋伸过手,往袖中掏出了那份呈备“鬼母案”案情的折子,躬身递到顾柷眼前,

“古人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陛下既准了臣今日面圣,想来也不是与臣‘坐而论道’的罢?”

顾柷心下暗叹,

《周礼中云:“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

这安懋短短一句话,就利峰暗藏地把主动权又要了回去,真不愧是权臣加状元的人设。

“太傅别忙。”

顾柷微微偏过头去,故意不去看那封递到跟前的折子。

“朕想见太傅,是有一桩军机大事要与太傅商议。”

安懋心下一跳,不觉缩回了递出折子的手,

“哦?何事?”

顾柷仍垂目看剑。

银白剑鞘,朱红缑绳。

仿佛斜插在梅瓶中的一枝寒梅。

“太傅。”

小皇帝抚着鞘身慢慢开口道,

“朕想召回陆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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