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就名字一事举例给我解释,叫富贵的人也不一定富甲天下,他们嘎查就有个叫富贵的人,穷了一辈子,我问最后呢,他说穷死了。我不信,捶起他块状感的胸脯来。他揽过我的手,紧紧攥着我,然后给我讲起了富贵的故事。

富贵老伴儿早死,身后留下五个儿女,稍微大点就去外地打工,每年过年他们都会回来陪富贵过个年,顺便带走几只富贵的羊,或者说每年过年他们都回来拿一次羊,顺便陪富贵过个年。

在阿斯汉上初一时,富贵生了病,一只一只的羊被换成一包一包的药,就那样,一病不起的富贵就只好守着日渐空荡的羊圈从日出捱至日中,再从日中捱到日落,一直捱过了两个春秋。没有了羊,子女们也就没有回来的需要了。邻居们看到富贵病恹恹的样子,想通知他的儿女们,可富贵总是摆摆手说算了吧,他们都很忙。期间阿斯汉的母亲每顿饭会多做些,抽空送给富贵。周末或假期时,阿斯汉骑摩托车拉载着他,带他去自己家的草场里找自家羊群。

富贵是汉族,但他住在牧区,所以他喜欢成吉思汗,喜欢蒙古长调。他常常从蔑儿乞部抢了成吉思汗的妻子讲起,一直讲到他自己的老婆儿死时他没在跟前,眼里噙满泪水。一讲就讲大半天。好多次,富贵一开口,阿斯汉就接了过去,富贵闪烁着激动的目光,“这你都知道啊!了不起,了不起,将来能成大器……”然后亮开嗓子唱起蒙古长调给阿斯汉听。

富贵是很有骨气的人,他总是兜着浑浊的老泪,吧嗒着嘴从从不起床的褥子边摸起来几张一分钱,五分钱,一毛钱,最大面额的五块钱,让他拿着买零食吃,对他们母子长期以来的照顾表示感谢。因为阿斯汉总也不肯接受他的谢意,富贵就再也没有吃过他母亲送来的饭。在他奄奄一息时,阿斯汉帮叫来村里的大夫,大夫看完皮包骨头的富贵,拍着炕沿说养儿女有什么用,这老头明明是饿的。富贵听完,嘴巴深深地陷了下去,再也兜不住的老泪终于淌过早已塌陷的太阳穴,流进了灰白的头发里,流进自己永无尽头的长眠里。当天夜里,富贵便溘然长逝了。

我知道这只是阿斯汉借题发挥而讲了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然而听完之后,我好久都好难受。除了对富贵的怜悯之外,主要这引起了我对起于微末的父亲那种“富贵式”的善良的悲悯。

“其实是这样,好事,积极向上的事,你就做,放心大胆地做,坏事,伤风败俗的事,你别做,多少利益也别做,朝这个方向努力了,你的运气就会改变,至于结果好坏,收获多寡,你都问心无愧,这就是是命运。我大概也信命运。”

我们一言一句瞎扯着,我问阿斯汉,富贵姓什么。他说:“贾。”关于贾富贵为什么没有真富贵,倒让我想起我的前上司,现在是副处级别,我赶紧讲给他:还记不记得我们的付科长,听说不算过年过节他的腌猪肉现杀羊,单单人民币就花了二十万,才成为我们的正科长,可偏有几个不屑苟合谄媚之人从不献献殷勤,当他头一天满面春光进了我们办公室,有人就故意大喊:“恭喜您,付科长!”

“付科长不是正享受着正科长的待遇吗?”

“可付科长如果姓郑的话,恐怕一直还坐在我对面呢。哈哈哈!”

“哈哈哈!”

“是你妈我姨姨让你算的吗?还是你爸我叔叔让你算的?把这还给那个大师吧。”

“算都算了,他顶多是不管用,还能算坏?”

可阿斯汉的反应让我很失望。他要见他未来的丈母娘了怎么没有一丝激动劲儿呢?

晚些时候,我把符和红布包裹交给了母亲。

令人欣慰的是,母亲毕竟喝得非常圆满。符水是在傍晚时分喝掉的。记得她笑眯眯地跟我说,“这个符烧的真好,我从来没见过烧的这么完整的符,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点没烫着我,稳稳地落进了水里。”

可那个红布包裹就不那么客气了。

高人再三安顿那个包裹让母亲亲自打开。接到包裹,母亲没有问我高人算到了什么,她好像不急于知道,或许已经了然于心,所以她只是泰然自若打开包裹,给我看了她花一把钞票买到的桃木小人,十分精致,红衣绿裤,黑发披肩,圆圆的脸蛋,微微上翘的嘴角,小跳棋似的鼻子,单眼皮迷成一条缝,说她是勾引男人的妖精,一点都不冤枉。

之后母亲对照桃木小人说明书撒开人马找材料,到晚上十点多钟,清单上的犁铧、铁锹、七姓水、高粱大豆小米等等全部备齐。接着在院子里挖起了坑。

北方的腊月已然是地冻三尺,然而对满腔愤懑的母亲来说确是小事一桩。她亲自带戴起真皮手套,握住冰块一样的锹把,在院里一颗梨树下破土动工,开坑藏敌。可逞强的大地却发起了妖威,直到母亲浑身是汗,只崩下碗大的小坑。当她思慕着怎么撒个谎去物业换个镐头来时,一保安打着手电筒走来,用强光罩着母亲大喊,“喂,喂,你干甚了?啊?你干甚了?”母亲并没有乱了阵脚,她急中生智,退下外边的运动裤,蹲了下去,“不好意思,家里马桶堵了,在这方便一下。”“大便还是小便?”保安背过脸问道。这给母亲气得够呛。她提起裤子呛回去:“你是狗吗?管人家大便还是小便?”“你要是大便,我明天八点之前就清理干净了。让我们经理看见,扣工资的。”母亲恼羞成怒,火上浇油,大喊一声“不用你管!”又蹲回了地上,等保安走远。

无奈,母亲只得再次捡起铁锹,一点一点崩下去。直到城市的灯火渐亮渐少,幽暗的夜空闪出点点星光时,坑才崩就,母亲扯下手套,摸了摸手掌的几个水燎大泡,长叹一声,都几年不用这些东西了,然后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放进去,撒一把五谷,最后用手把土推回抹平。

按照高人指示,母亲还要点一柱香,敬了黄标才算完成。母亲蜷着生疼的十指,伸到嘴边,哈了哈气,扯起上衣圈起火苗,点燃檀香,稳稳插在旁边。可当母亲再次扯起衣服要圈起火苗时,一只不知在哪转悠的泰迪颠着尾巴跑过来,缩起一条后腿,照着母亲的小工程尿了一泡。

神未至而百鬼集。郁闷不已的母亲追出去那只狗老远,眼看着能一脚踹飞的距离,她甩出腿去。可泰迪精明又小巧,感觉大难临头,“哧溜”钻过了铁栅栏,在栅栏那边从容嗅起什么来。

回到家,我,弟弟,保姆们早已熟睡。母亲没有开灯,就着星光上楼,在卧室完成高人给她的最后使命。她用一根针狠狠刺向那个妖精。然而自从母亲在妖精身上扎下第一针时,她就彻夜不眠,最要命的时是,她说在三更半夜时听见埋在院子梨树下的犁铧发出了磨牙声,她骤然坐起,披头散发,轻手轻脚,摸在我和李姨张姨的房间门口,把她听到的来自院子里的声音硬生生安在我们嘴里。

母亲后来跟我说起这事时,我一阵阵的头皮发麻,之后的好多个晚上,我都开灯入睡,因为只要一关灯,我就恍恍惚惚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女人出现在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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