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门的时候,小野美黛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阅读报纸,读的正是潮声日报,阴云密布的只有他谈竞的经济专栏,其余的戏剧文学则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往日里谈竞来领事馆见栖川旬,从来不会在小野美黛这里多停留,他们两人相处得不和睦,只能勉强维持在栖川旬面前的和平,私下里从无深交。

但这次谈竞却一反常态,在她办公桌前停住脚步,反着看她正在看的版面:“这出戏是七贤桥日语学院的学生排的,我社李编辑为他们联系了场地,让他们有机会在玉屏剧院里演出,只演三场。”

小野美黛没有抬头:“看起来很不错,你们的李编辑能给我一张票吗?我想去看。”

“日本创世神的故事,中国人没有见过,自然新奇,你为什么会想去看?”

“我想知道中国学生会怎样演绎日本创世神的故事。”小野美黛将那一页报纸折起来,这出戏的剧评放在最上面,“中国也有自己的创世神,但我来到滨海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人演过。”

“中国的创世神只有故事,没有戏。”谈竞道,“在中国人看来,值得歌颂的不是神,而是人。”

小野美黛突然问:“谈记者是哪里人?”

谈竞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如实回答:“湖州人。”

小野美黛看着他的眼睛:“错了,我是问,你是哪国人?”

谈竞也在看小野美黛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小野秘书是哪国人?”

“我自然是日本国的人。”小野美黛道,“谈记者呢?”

“小野秘书是日本人。”谈竞点点头,将手里卫婕翎的文稿放到她面前,“那么卫七小姐呢?”

小野美黛的心忽然砰砰砰使劲跳动起来,她在鞋子里抓紧脚趾,在桌面下握紧手指谈竞知道了,他知道她曾经对卫婕翎说过什么。

但紧张只有一瞬间,一个呼吸之后,小野美黛便又平静下来她是日本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放在滨海领事馆里,就是维护栖川旬的利益。

“卫七小姐是中国人。”她镇定自若地说出这句话,因为在一系列歪打正着之后,日本领事馆成为螳螂背后地黄雀,成为这场官司地最大受益者。

“我与小野秘书是一国人。”谈竞接着开口,“小野秘书与我,是一国人吗?”

“我是日本人。”小野美黛听不懂他故弄玄虚地哑谜,也懒得猜这些哑谜,“谈记者心里究竟与我是不是一国人,这我可不知道。”

她将那几页宣纸整理好,还弯腰从脚边的文件柜里拿了一个档案袋出来,仔仔细细地把文稿装好,递给谈竞:“谈记者莫要耽误了工作。”

谈竞点了下头,接过档案袋:“明天下午最后一场表演,我请小野秘书去看,还请小野秘书赏脸。”

“抱歉的很,我有更重要的安排,”小野美黛想都不想地拒绝他,“我约了更重要的人,实在抽不出空来赏谈记者的脸。”

“好,那么我改日再约。”谈竞对她点点头。这场对话发生的从头到尾,除了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之外,小野美黛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因此也就错过了他脸上那略有些迷茫的神情,这样不设防的脆弱表情,在谈竞脸上可不多见。

小野美黛到底是为什么劝卫婕翎撤诉,这正是这场对话发生的目的,也是谈竞疑惑的点。他没有从小野美黛这里得到答案,只能带着满头雾水回去,就连修改卫婕翎的稿子时都心不在焉。

因为他知道这篇稿子发不出去。

自从他那篇有关日本领事馆接受卫氏宗亲的新闻稿发出去后,岳时行看他看得很紧,他每篇文稿都要有岳时行签字盖章,才能刊到报纸上。

岳时行不会任由这篇稿子刊到他费尽心血保下的潮声日报上去。

谈竞在当晚十点半的时候被岳时行找到,那时候他都已经下班了,没有回家,反而去了一趟国立滨海大学,去到图书馆找有关日本神话的书。

岳时行这位年过而立的文士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同时用愤怒的目光看他,将一叠文稿照着他脸上甩过去:“你是什么意思?”

谈竞避开他的眼睛:“这是卫婕翎要求发的。”

“滨海那么多报纸,她为什么非要发在潮声日报上?而你明明可以拒绝,为什么要收它,还为它润色,给它署名?”岳时行在图书馆里压着嗓音斥责他,压得声音沙哑,像是马上又要有一口老血吐到谈竞脸上。

“你给我出来。”他揪着谈竞的领口,将他拽了出去,“这样的稿子已经发生了两次,你必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今日必须告诉我实情,告诉我你这么做的原因。”

岳时行一路将谈竞拽出图书馆,拽到路边上,狠狠往地上贯去。他的力道本来不足以推倒谈竞,可后者正心力衰弱,又正好绊在草坪边的砖头上,一时没站稳,咚地向后仰倒,摔了下去。

岳时行连忙弯腰,却不是去扶他,而是接着又去拽他地领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收到什么威胁了?”

谈竞一愣:“什么?”

“日本人是不是威胁你了?”岳时行依然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可说出来的话却与他的眼神全然不同,“他们让用什么来保命?用你谈竞的这个名字这支笔来给他们歌功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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