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微动,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醒了?”    莫云卿顺手接过递来的水,一口饮尽,才轻声嘤咛:“修远?你怎么会在这里?”    “除了本殿,还有谁会好心顺路救你?”陆昭偏着头,一副看笑话的模样,“本殿还想问,你怎么来幽州了。”    “顺路?”莫云卿疑惑,“宁国的方向,分明可以取道捷径。”    “云卿啊,你说,你怎么会是莫将军的女儿呢?”他摆明是不想多说,转身放下水杯,随即轻笑起来,“将军的女儿,都是胆小如斯吗?”    没工夫理会陆昭的嘲讽,便急急问起来:“你知道幽州现在如何了吗?”    “幽州守住了。”他一句话,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莫云卿大呼一口气,还想再问什么,就见他端来了一碗黑呼呼的药汁,命令起来,“喝了。”    天知道,莫云卿除了怕酸,还怕苦,观药汁颜色,就清楚不好喝。直觉地皱了皱眉,假装看不见。    “喝了,我就告诉你莫将军和你兄长的消息。”    喝了?才不,继续装作没看见,不愿喝药的她,就像是一个耍赖的孩子,任你软磨硬泡,就是不喝。    “听说,幽州一战,异常惨烈。”陆昭也不逼迫,似是无意提起,也似是刻意引诱,只那药碗一直端在手中。    闻言,莫云卿无奈接过,闷头喝下一半去,没好气地问起来:“现在可以说了吗?”    “莫将军和你兄长无碍。”    ……    莫云卿将碗一把推开,朝着陆昭皱了皱眉,示意自己不愿再喝。陆昭原本欲变的脸色,突然微笑起来:“真不喝了?”    这笑容,有点渗,完全不是燕王宫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但是面对苦药,莫云卿还是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本殿不介意喂你喝,”说着,他捏起莫云卿的下巴,缓缓贴近,如兰的气息吐在耳畔,带着些丝丝痒痒的感觉,“你是想怎样呢?嗯?”    这一声尾音,拖得极长,危险的气息靠近,莫云卿一时竟愣住了,待反应过来,药已入口,差点呛着,引来不断咳嗽声。    鼻腔很难受,喉咙也很难受,不知为何,竟连眼眶也有点红,看这模样,像极了一个受尽欺负的小媳妇:“都说了,我不喝,不喝不喝不喝!”    情绪突然间爆发出来,不仅仅是因为喝药,更多的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被压抑着。害怕,担心,恐惧,迷茫,无助,一切的一切,皆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陆昭轻叹,缓和了语气,靠近轻拍了两下她的脊背:“好了,哭吧,哭过去就好了。不过云卿,你可得答应我,以后,只能在我面前哭。”    “嗯?”他的声音很轻,仿若微风一般,莫云卿抬头,没听太清楚,“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昭收起药碗,无奈摇头,“不喝就不喝了,至于哭吗?让人知道,还以为将军的女儿,是个泪袋子呢。”    “我……”莫云卿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怎么突然就情绪失控了,可是那一刻,确实抑制不住情绪。半晌,她擦了擦朦胧的泪眼,抬头看向陆昭,从未曾发觉,他的眼神竟也可以这般温柔,温柔到,一度以为,不过是幻觉。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有些不自在,赶忙问道:“对了,周随怎么样了?就是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侍卫。”    陆昭没有回答,因为这时一个矮胖身影恰站在门外。    “殿下。”全叔从门外进来,恭敬行了个礼,安安静静站在门边。    “处理好了?”简单的四个字,竟是说不出的威严。    “一切妥当。”    “你真想知道?”陆昭回头看向莫云卿,见她点头,也不再多问,只道:“收拾下就来吧,我在门口等你。”    莫云卿这才看了看自己,只穿了件中衣,衣服松松散散跨在肩上,刚刚,她就是这般模样和陆昭四目相对?这衣服又是谁换的?一时间,脸上泛起红晕,微微发烫。算了算了,陆昭再怎么狐狸,好歹也算个君子,何必多想。强压下心中的情绪,快速将放在一旁的衣服套上,再三确认,才姗姗而来。    见到莫云卿往这边走来,陆昭淡淡吩咐道:“全叔,你下去吧。”    “可是……”全叔欲言又止,还是听令退下。    绕过亭廊,便见一处空地。尽管是秋日,正午的阳光仍有些刺眼。空地中央搭着一块白布,隐隐散发出恶臭。    “那个就是,”陆昭指了指白布,“周随,为了保护你,脚筋尽断,两条胳膊也被卸了,发现的时候,身上大概有十几刀,刀刀毙命。”    陆昭没再多说,而莫云卿听闻,竟一时踌躇不前。她离开的时候,就清楚,周随怕是凶多吉少,但当得知这样的结果,还是让她震惊,一个人,究竟要有多少毅力,才能承受住十几刀,承受着经脉断裂的痛楚。    她颤巍巍向前,伸手揭开白布,阳光下,尸臭更甚,可是莫云卿却觉得脊背一阵寒气。周随,是为了保护她才牺牲的,而且是这般惨烈的牺牲。如果,当初不是她拖延时间,如果,她有能力抵抗,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情况?    莫云卿忽而跪地,朝着尸体磕了三个头。这之中,她一个字没说,而陆昭,也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膝盖已经有些麻,缓缓活动了下僵硬的腿,陆昭才终于说话:“愧疚吗?他是为了保护你而死,愧疚吗?”    愧疚吗?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难过,难过自己的没用,难过自己是那个拖后腿的累赘,难过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云卿啊,站起来吧,只有成为强者,才能保护自己,才能定人生死。”陆昭语重心长,早已不像是一个稚子模样,“曾经,我也以为,这辈子,只要守住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便也足矣。权势、财富,一切不过是身外之物,可是当你眼看着自己喜爱的被摧毁,而爱你的人却为你而死,才会发现,强者口中的定人生死,不在于一言定人死,而在乎一语救人生啊。”    他的目光,看向夕阳的方向,缓缓开口:“我初入燕国的时候,不过是个不被重视的质子,处处忍让,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会惹来祸事。懦弱的代价,就是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只可惜,直到我的奶娘死去,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陆昭的语气,那般悲阭,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忽而,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怎么会对你这个小丫头说这些?”    “修远,你是在说我们莫家吧?”莫云卿虽然不算聪慧,但也并非分不清好歹,陆昭话中有话,意有所指,她又怎会不清楚呢?“爹爹手握重兵,早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若是这时候,不能强大自保,一定会引来横祸吧。可是,他们怎么敢?”    “你以为,幽州为何会城危?粮草为何不至?为何会有人追着你不放?”陆昭冷哼一声,“这其中,有多少萧家的手笔,又有多少阴谋阳谋?云卿啊,你要记得,若不够强大,周随,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修远究竟想说什么?”    陆昭轻笑,结束了话题:“你会明白的。”    “修远。”    “嗯?”    “总有一日,我会变强的,总有一日,这世上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周随。”    “嗯,我信你。”    莫云卿忽而转头,看向陆昭:“可若那时,我们站在了敌对面,该如何?”    “总有一日,我会变强的,总有一日,这世上不会再以战止战。”    ……    夕阳下,他为她系上披风,心情,却是沉重的。莫云卿站了多久,陆昭便陪了多久,安安静静地,一同看向远处。那里,残阳如火,鲜红刺眼。    “殿下,该走了。”全叔从角落里走出来轻声提醒。莫云卿这才想起,陆昭此行,是要回宁国为宁王贺寿的。虽不知道他为何会来到幽州,但这场战乱,总归耽搁他不少时间。他该走了,以他目前的身份,早就该走了。    “我会让人将你送回莫将军那里,”陆昭登马转身,最后落下一句,“云卿,保重。”    保重,修远。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夕阳下白衣褐马远去,层层光晕打在衣角,愈发觉得,连背影也可以这般潇洒。    莫云卿转身,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哎呀,糟糕,衣服忘了还给他了。隐隐约约,还能闻到淡淡的竹叶清香,呼了口气,打眼看向身边的侍卫。一来一回,身边的人换了,心境,自然也换了。    “这是什么?”莫云卿看着往车上装去的纸袋子,出声发问。    “蜜饯,”侍卫嘿嘿笑起来,“殿下说,小姐怕苦,以后喝药,有这个就不怕了。”    “……”莫云卿眨了眨眼睛,顺口问道:“蜜饯?哪家的?”    “云景楼的蜜饯。”一说完,那侍卫似是意识到说错了话,赶忙闭嘴不再言语。    云景楼?云州因果脯蜜饯出名,而云景楼的更是之最,陆昭分明已经到了云州,为何还会折道赶来幽州?莫云卿没再说话,只看向那收拾行李的仆从,她将头微微扬起,再次看向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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