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转眼间夹竹桃已开过三遍。御花园的一处僻静角落,几株夹竹桃正独自绽放着芳华,花如桃,叶似竹,红花灼灼,一年三季,长青不败,迎着春风、冒着暴雨、顶着烈日,吐艳芬芳。 我正戴着绢帛手套采摘夹竹桃的叶子,因为夹竹桃全株有剧毒,所以采摘的时候要分外小心,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摘了大半篮子。 小太监孙桂手捧着竹篮,百无聊赖地侍在一旁,许是站得太久,他揉了揉腰,看着篮子里的夹竹桃叶,努着嘴略带抱怨道:“这种活儿何必芸儿姐姐亲自来干?打发几个小太监来做不就行了?” 我笑瞟了他一眼,“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来采,你可愿意?” 孙桂讪讪一笑,摇头未语。 我接着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且让他们采,我也不放心,夹竹桃毒性极强,若采摘不当,致使树液流出,人一旦沾上很容易出事。” 孙桂道:“可以请太医署的医工来采,医工熟知药性,岂不更好?” 我一面继续采摘,一面摇头,“夹竹桃产自西域,中原甚少得见,就这几株还是我想尽办法托波斯商人自西域捎来种子,精心培育而成。太医署的医工也未必了解它的药性,还是我自己动手来得安心。” 孙桂笑叹道:“都说芸儿姐姐兰心蕙质,我看是一点也没错,若非姐姐以夹竹桃的叶子入药,又冒险亲身试药,恐怕淑妃娘娘那喘息咳嗽的病症也不会有所好转。” 我手中不停,笑着说:“那止咳定喘的方子是我在一本西域书籍上偶然看到的,也不知成效如何,而且夹竹桃剧毒无比,若不试药又怎敢让给淑妃娘娘服用,这不过是做奴婢的当为之事罢了。”说完便不再理会他,自顾专心地采摘叶子。 孙桂是个话痨,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我已故意不去接他的话茬,他却仍在一旁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似乎乐在其中,我也不去打断他,反而时不时地点头附和,一面又留心倾听。 入宫三年,我学会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千万不能小看这些小太监,他们虽身份卑微,却是宫里消息最灵通的人,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往往是最先知道的。想要在这步步为营的深宫中平安无事,多听多想总不会错的。 孙桂在一旁自言自语了一会,忽然凑上前,压着声音道:“听宫女玉莲说,昨天夜里,皇上在皇后娘娘的寝宫中大发雷霆。” 我怔了怔,停下动作,心念一转,皇上与长孙皇后向来鹣鲽情深,长孙皇后又是个温婉明理的贤后,从未听说皇上与皇后红过脸,遂回头低声问道:“所为何事?” 孙桂四下一张望,悄声道:“听说,昨天魏征,魏侍中那老倔驴……” 我一听,赶忙打断道:“你一个小太监怎敢如此称呼魏侍中?也不怕安公公掌你的嘴!” 孙桂捂了捂嘴,笑言:“我可没有贬低魏侍中的意思,这‘老倔驴’是皇上亲自给魏侍中取的绰号,怎么说也是御口亲封,普天之下有哪个王公大臣能有如此殊荣?” 我低头一想,也是,连魏征自己都时常以“老倔驴”自称,遂抿嘴一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孙桂接着道:“长乐公主不久就要下嫁司空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冲,皇上昨日早朝时下诏,要将长乐公主的嫁妆比照永嘉长公主出嫁时的嫁妆规格翻一番,魏侍中当时就以汉明帝分封皇子,只半数与先帝子的先例进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得皇上哑口无言。下朝后,皇上龙颜大怒,说要杀了魏侍中这个村舍夫。” 我心下嘀咕,长乐公主可是嫡长女,聪明开朗,为人仁爱,又擅长书画,深受皇上和长孙皇后的宠爱,难得爱女出嫁,皇上厚赐嫁妆也是情有可原,这魏征还真是头“老倔驴”! 我一面想,一面问道:“皇后娘娘可有说什么?” 孙桂回道:“皇后娘娘非但没有责怪魏侍中,还特意赐他四十匹帛、四十万钱以示嘉奖。” 我低头想了想,沉吟着道:“魏侍中也不是头一次当廷顶撞皇上了,往常皇上总是一笑置之,此次何以会龙颜大怒?昨日朝上是否还发生了其它事?” 孙桂闻言怔了一会,点着头道:“我倒是未曾细想,听姐姐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昨日皇上先是和文武百官议论了并玄甲骑和飞骑营为天策军的事儿,百官倒是多数赞同的,就是天策军统领的人选各说纷纭,一时还未有定论,听说争论得相当激烈。” 我听了,心中暗自琢磨,皇上组建天策军无非是想取代原先卫戍皇宫的元从禁军,皇上一直都想要拔除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苦无良机。贞观四年,阿史那思摩出奇兵夜袭朱雀门正好给了皇上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逐步削弱这支效忠太上皇的从龙之兵的势力,如今万事俱备,就只缺一个合适的人统领天策军,这恐怕是皇上眼下最头痛的事。 他略顿了下,又问道:“姐姐认为皇上发雷霆之怒与此事有关?” 我心道,怎会无关?眼下宫中虽还算和睦,太子李承乾的地位也仍稳固,他背后还有长孙无忌的支持。但其他几位皇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背后都有庞大的势力支持,都眼巴巴地盯着那太子之位。 而天策军是由玄甲骑和飞骑营合并而成,这可是大唐军队的精华所在,又负责卫戍皇宫各处宫门。不管哪一派能掌握天策军,将来争夺太子之位时就多了一个重要的筹码。如此重要的一支精锐之师,本该牢牢控制在皇上自己手中,只是皇上政务繁忙,又患有脚疾,怕也是力不从心。 眼见着朝堂上为了争夺天策军的控制权纷纷扰扰,其中用心皇上又怎会不明,不怒才怪。 心思千回百转,想了很多,最后轻轻一声叹息,向孙桂摇了摇头,“有关也好,无关也罢,都不必我等去操心,你我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好,记住,不管你心中对此事有何想法,都不可对外人说起,省得自找麻烦,惹祸上身。” 孙桂会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姐姐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有人远远唤我,“芸儿姐姐!芸儿姐姐!” 我循声望去,瞥见银屏气喘吁吁地快跑而来,怀中还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她在我面前站定,弯下身子大口喘着粗气。 银屏与我同是服侍淑妃娘娘的宫女,入宫才不到一年,除了有些毛躁外,倒还算机灵,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不禁会心一笑,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银屏仍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直起腰,绽出个甜美的笑容,拍着怀中的匣子道:“姐姐,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我瞟了眼那木匣子,色泽古雅,雕工精美,一看就知道是个珠宝匣子。我有心想逗逗这个小丫头,佯装不知,摇着头道:“我猜不出来。” 银屏咯咯地笑,道:“这里面满匣子都是珠宝首饰。” “珠宝首饰?哪来的?” 银屏往我面前一递,笑答道:“是皇上吩咐王公公送来赏赐给姐姐的,说是自打姐姐到了淑妃娘娘身边服侍,娘娘的身子就大有好转了。” 我微微颔首,没有伸手去接,只吩咐银屏将匣子打开,我从里面随意挑了一个簪子,然后朝匣子努努嘴,对银屏和孙桂道:“看有没有自个喜欢的,你们每人挑一件,再挑几件成色好的给王公公和张公公送去,剩下的拿去分给各尚宫和各领司,就说是淑妃娘娘的一点心意。” 孙桂满脸堆笑,连忙道了句“多谢”,刚要伸手去挑,就被银屏一巴掌甩开了手,“贪心鬼!”。 孙桂揉着手嘟囔道:“这不芸儿姐姐让挑的嘛!” 银屏嗔了他一眼,转眼瞧着我,噘嘴道:“姐姐也是的,每次都把得的赏赐尽数送了别人,自己也不留些傍身。” 我晃了晃手中的簪子,微微而笑,“这不还留着些么,在宫中日常用度都有配备,我家中又没有负累,放着也无甚用处,倒不如拿去为淑妃娘娘做些人情,娘娘好了,我们这些做奴婢才会好。” 说着,我摘下手套,从匣子中拿了件珠宝塞到孙桂手中,又取了支簪子插在银屏的发髻上,打量了几眼她艳若春花的小脸,颇有感触地说:“人比花娇,年轻就是好。” 银屏羞红了脸,努着嘴道:“姐姐送礼给王公公和各尚宫、领司倒也罢了,为何连张公公都要送?他可是个大坏蛋,是他害死了瑞锦姐姐!” “嘘!”我压着唇示意她噤声,低言道,“若想在宫中活得长久,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此事以后不许再提,听见了吗?” 银屏瘪着小嘴,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我抬手为她理了理鬓发,看着她柔声又道:“好了,瑞锦的事我心中有数,去吧。” 银屏点了点头,抱着匣子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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