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承远似也看出他的忧虑,上前道:“独孤兄若是放心不下家人,自可回去一看究竟,朱雀门由我带兵前去驰援。”    独孤谋望着侯承远,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在马上长长一揖,道:“如此便有劳承远兄!”说完,勒转马头,挥鞭打马,向着东城疾驰而去。    侯承远点齐了兵将,回身看着我,道:“此处离你家不远,我派人送你回家中暂避,待事态平息,我再去接你。”    我道:“你当真要去驰援朱雀门?”    侯承远道:“父亲有命,自然要去。”    他略一顿,马上又问道:“有何不妥?”    我咬了咬嘴唇,皱眉道:“我总觉得不对劲,阿史那思摩久经战阵,单凭千余人攻打皇宫,无异于飞蛾扑火,他岂会不明?我怀疑他另有目的。”    侯承远默然沉思了片刻,正色道:“为将者,当以君为天,不管阿史那思摩是何目的,万事都应以皇上的安危为优先考虑。”    为将者,当以君为天!侯承远的话倒是提醒了我,都说阿史那思摩颇重情义,就算颉利可汗极力排挤于他,他仍不计嫌隙,忠心事主。此番他费尽心思,混入长安,莫非是为颉利可汗而来?    一念至此,我忽而问道:“颉利可汗眼下被安置在何处?”    侯承远怔了怔,回道:“颉利自押解回京,一直被禁锢于昌河馆驿,你问这个作什么?”    我沉吟着道:“我在想,阿史那思摩会不会是为了营救颉利可汗而来?”    侯承远遥望了眼朱雀门方向,提步道:“不管如何,先解决朱雀门飞麻烦再说。”    我一把扯住他的披风,道:“我还是不放心,这样吧,你让张大哥率飞骑驰援朱雀门,你与我去昌河馆驿看看。”    侯承远身形微滞,回头道:“有这个必要吗?阿史那思摩的残军都集中在朱雀门,哪还有多余人手去营救颉利?”    我凝注着他,尽量让自己的眼波充满了温柔,也尽量让这份温柔看起来真挚,柔声道:“只是去看一眼,误不了什么事的。”    温柔是女人最天然的武器,也是最有效的武器,百炼钢遇着它也会化成了绕指柔,尤其是用来对付深爱对自己的男人,往往成效显著,却也伤害最深,假意的温柔,就似□□,不仅砭人肌骨,更能侵蚀人心。    侯承远回视着我的眼睛,目光也立刻变得温柔而真挚,叹气道:“你这倔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勉强一笑,移开了视线,再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的温柔越真挚,我就越觉得愧疚。这一刻突然很厌恶自己,原来我也很虚伪,我还很会利用别人的感情,甚至为达目的,也会不择手段。    侯承远并未留意到我神情的异样,靠近张冲附耳低言了几句,与我骑马向昌河馆驿驰去。    黎明前的夜,彷佛格外静谧,风已住,四周一丝声音也无,连蛙鸣虫啁都已停止。    天地似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馆驿门口高悬着两盏灯笼,微微跳动的火光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光亮。    灯笼下面垂首肃立着四个军士,其中两人有着与另外两人截然不同的相貌,他们轮廓分明、浓眉深目,脸庞如刀刻斧凿般的硬朗,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同样稚嫩。    这分明就是突厥人,我好奇地左右打量过好几遍,而侯承远似乎对于他们的长相并不奇怪,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自顾上前拍了拍门环后,与我并肩等候。    感觉过了很久,门后才响起一阵脚步声,沉稳、厚重,脚步很快,一声接着一声,却丝毫没有局促感。    门被缓缓打开,一条彪型大汉倏然出现在眼前,他的身材很高大,相貌也很奇异,石褐色的眼眸中寒星四射,雕刻般的脸庞傲气逼人。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汉额角上刺的那个血红色的狼头,这是突厥人最引以为傲的图腾,也代表了他曾经的荣耀,只有突厥最勇猛的战士才配刺上这个图腾。    又是突厥人!?我已然满腹狐疑。    侯承远仍然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只是面无表情地凝注着眼前的大汉,大汉也以同样的神态回视着他。    对望了良久,大汉的脸上逐渐绽出笑意,随即拍着侯承远的肩头,朗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承远老弟,自恶阳岭一役,已有数月,没想到会在此处重逢。”    侯承远也笑了笑,向他拱手一揖,道:“人生无常,事事难料,末将也未曾想到昔日以死相搏的对手,今日竟会成了朋友。”    “朋友?!”大汉眼光微动,豪爽大笑了几声,道,“我执失思力虽是败军之将,但能让我认同的朋友却是不多,偏偏承远老弟就是其中之一,单为‘朋友’两字,你我就该痛快大醉一场!”    男人之间的友情,女人总是难以理解,前一秒或许还是敌人,但下一秒说不定已成为朋友。或许不像女人之间那样细腻、柔和,但他们洒脱、刚强,而且更能触动人心。    豪杰遇上豪杰,自然是话得投机,顷刻之间肝胆相照。    侯承远笑道:“改日若得闲暇,定当奉陪到底。今日深夜叨扰将军,实因事出紧急。”    执失思力略肃神情,道:“城中之事本将已有所耳闻,也知道老弟来此何意。”    他的眼角瞥到我,顿了下,转而问:“这位姑娘是?”    我略一迟疑,张了张口,正欲回他的话,侯承远迅速扯了扯我的衣袖,截口道:“这位是内子,娘家复姓上官。”    内子!我何时成他内子了?    我眼中半怨半惑地嗔了他一眼,向执失思力裣衽一礼。    执失思力脸色微变,脱口而出道:“上官!可是西域鸣沙堡的上官?”    侯承远道:“内子自小长在西域,却与鸣沙堡并无关联。”我在一旁点头附和。    执失思力脸色渐渐缓和,略带歉意笑对我说:“我等塞外之人,只要听到上官这个姓氏,第一反应就是想到鸣沙堡的上官世家,刚才若有失礼之处,望侯夫人见谅。”    说着,他侧身一扬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引着我们进了馆驿。    馆驿中的守卫军士并不算多,只有数十人,显得很安静,但是灯火通明,与围墙外的黑暗萧索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堂屋内还燃着灯,一条人影印在窗上,背脊笔直,昂首挺胸,似乎还能从影子的主人身上感受到霸临天下的气势。    我凝望着窗上的人影,忍不住暗暗叹息,昔日统领群狼,称雄一方的草原霸主,如今竟被困在这咫尺之地,此时此刻,他不知在作何感想,是在思念惨死的妻子,还是在缅怀往日的荣耀?    想到此处,又突然觉得昏黄的人影中彷佛还带着说不出的落寞和凄凉。    我很想知道,像他们这些习惯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的男人,心中可会后悔?    执失思力默默注视着人影,眼神有些空洞,坚毅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悲戚的忧郁。    不知过了多久,侯承远缓缓道:“他每日都是如此望灯嗟叹至天明吗?”    执失思力又沉默了半晌,才黯然回道:“自从可敦身亡,大汗就很难入睡了,如今更是食不过一升,眠不过三刻。”    侯承远长长一声叹息,喟然道:“没想到一代枭雄也会消沉至此!”    我幽然一笑,“不管枭雄还是英雄,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他们需要爱人,也需要被人爱。他们的七情六欲比常人更为强烈,也承受着比常人更多的寂寞,他们永远不可能如佛祖静坐菩提树下,遥望星空而悟道,不假外物而得到欣喜,或许只有权势才能抚慰他们那颗高高在上、寂寞如雪的心。如今爱人已逝,权势成空,心就连唯一的慰藉也没有了,只能徒叹奈何!”    三人一时都沉默下来,颇有感触地怔望着窗上淡淡的人影。    漫漫长夜已将尽,夜雾凄迷中,似能看到天边曙光乍现,沉寂的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阵很奇异的声音,连贯而尖厉,好像是觅食的野兽在磨着利齿,又彷佛是黑白无常手持索命的铁链在地上拖行。    侯承远与执失思力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瞧向了院门外,两人忽然飞身跃起,同时掠出了大门,我也急忙随着他们快跑出去。    门外的雾色更浓、更深邃,眼前只是一片茫然的白,奇异的声音持续地响着,由远渐近,过了很久,浓雾中才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身材也很高大,相貌同样奇异,琉璃色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像一头饿极的野兽,欲吞噬眼前的一切。颔下的长须已湿透,看来是在夜雾中待了很久,显得有些疲惫,但无损于他睥睨四海的气势。    他手中反握着一柄样式很奇特的环首大刀,刀身很长且厚重,刀刃垂至地面,每向前迈出一步,刀刃与地面摩擦产生的火星就会四溅而起,并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声响,仿若连刀也在悲鸣。    悲鸣声戛然而止,那人的身形已定住,他缓缓抬眸,扫过众人,如刀的目光比他手中的刀更锋利、更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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