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飞骑营奉旨班师回京。长安内外情绪沸腾,人们争相前往长安南门,想一睹这群令突厥闻风丧胆的少年英杰的雄姿。南山马场内的侍女也被特准前往相迎。 朱雀大道两旁人影如织,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我与雨晴挤在人群中,紧盯着城门,心情复杂,欣喜之余更多的还是焦急,我想只要有亲人上了战场的,此刻都会是如此的心情。 伴随一通鼓角争鸣,大队人马策马列队,缓缓入城。 旌旗猎猎,白幡招展,飞骑营将士的头盔上都系着白色绢带,一袭墨甲在炎炎夏日下仍显沉重,神情更是冷凝,全无大捷凯旋的喜气。 一辆辆载着灵柩的马车紧随其后,接二连三从城门外驶入,这一刻,人群中的喧嚣声倏然而逝,南城霎那笼罩在一片死寂中,一股悲伤的情绪在寂静中开始暗暗涌动。 在传奇的故事中,永远只有振奋人心的情节,就连牺牲也只会让人觉得热血豪迈。直到此刻,人们才真正直面了传奇故事中的另一面,那灵柩中躺着的,曾经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正值年少,他们满腔豪情,他们意气风发,如今却已化作了历史的尘埃随风消逝。 牺牲不管多么热血豪迈也总是悲壮的! 军士护送着灵柩从眼前缓缓而过,生者护卫死者,鲜明的对比下,更显悲怆。有人忍不住低低抽泣,更有人自发地跪地磕头,他们很清楚的知道,这群热血男儿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们可以安居乐业,不再受东^突^厥的袭扰;他们可以扬眉吐气,以身为大唐子民而倍感自豪! 随着从城门驶入的载着灵柩的马车越来越多,人群中的哀伤气氛也越渐浓烈。雨晴面上的焦虑之色更重了,目光一遍又一遍扫视着从大道上经过的每一个军士,生怕错漏了张冲的身影。 焦虑也同样撕扯着我的内心,我定定地凝注着城门,心神无法安定。一次次希望过后,是一次次的失望,眼中已渐渐泛起了水雾。 恍惚之中,终于看到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徐徐出现在城门口。□□的白马仍然神骏,身覆的银甲依旧耀眼,只是面上神采不再,满脸的落寞、憔悴,哀恸充斥着他原本灿如晨星的双眸,这实在不像一个胜利者应有的神情。 李琰无神地凝视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如一只孤雁,踽踽独飞于天际茫茫。 何曾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不觉然间凄恻心伤起来,忙挤出人群,远远跟随着他。 跟了不多久,李琰果然从朱雀大道拐进了另一条街道,他虽骑着马,但速度并不快。我一路跟随,转过街道,出了东城门,又走了很久,四下已是人烟绝迹。 前面有个小山坡,李琰突然策马加速,冲过了山坡,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坡后,我也加快脚步跑上了山坡。 登高而望,坡后是另一番奇景,平原野旷,景物芳菲,红的、白的、紫的野花镶在青草地上,如织似锦,空气中充满了甜醉的气息。 山坳里多了个人影,我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楚是谁,只能隐约辨出李琰正和那人说着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从一旁绕了过去,悄然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这才看清另一个人原来是傅文,他手中提着一把铲子,身后有两个偌大的深坑,显然是刚刚挖好的。 李琰从纤离上解下一个包袱,捧在手中呆呆地凝注,眼中的哀色更深了。 从日悬中天到夕阳西斜,李琰的身形丝毫未动,彷佛已化身雕像,似乎就这样要站到天荒地老。 我望着他的凄凉背影,正自心伤,突然一只大手轻轻搭在我肩头,我惊了一跳,忙回了头,侯承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我心中一阵惊一阵喜,他也平安无事! 刚想开口说话,他向我做了个“嘘”的动作,指了指不远处的李琰。我忙又将视线移了回去。 只见李琰缓缓蹲下了身子,将手中的包袱放在地上,取出一个乳白色的坛子,眼波瞬时又变得温柔无限,捧在手中轻抚了半晌,缓缓置入了坑中。 傅文往坑中填好土,竖好碑,虽看不清碑上刻着什么,但也约摸知道那乳白色的坛子中装的是骨灰。 是谁的骨灰呢?脑中倏然间掠过一个念头,心头一阵震颤,看李琰如此哀伤,莫非是…………邱思若?! 我带着疑惑回头望着侯承远,期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他心领神会,却没有回答,只是略显同情地看着李琰,轻轻摇头。 沉默,通常比语言更为真实。 我侧回头,紧紧捂着胸口,沉重的叹息,你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风花一场空。你聪明绝顶、运筹帷幄,可曾料到四年心血会付之东流?此时此刻,你可有后悔当初? 李琰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墓碑,又伫立了许久,忽然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他取出绢帕,欲要掩嘴,手到半空却停了下来,咳嗽还未止住,又悄然将绢帕收入衣中。 我心中泛起了一阵苦痛,声闷剧烈,久咳不止,看来他的病又重了。 傅文神色悲痛,似乎心事如潮,几番犹豫后,忍不住上前劝道:“将军,斯人已逝,生者珍重,切不可如此折磨自己,您这样,邱小姐在九泉之下岂能心安?” 李琰弯腰咳了很久,才渐渐停下,支起身子,勉强笑着道:“你以为我是在为思若的死伤心?” 他凄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又道:“死,对于思若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方黄土隔断了万丈红尘,世间烦恼,岂不比那些早就该死,却不得不苟活于世的人来得幸运?” 傅文凄然地垂首地面,手中紧握着铲子,指节因用力已发白,手背已青筋暴起,似有满腔忧痛无处发泄,只能以此来抒发。 李琰的手轻抚过墓碑,温柔道:“思若,我本该留下来陪着你,可有些事情我还放心不下,你若泉下有知,奈何桥旁、忘川河畔,等我与你相会。”言罢,他开始卸除身上铠甲,每卸下一个部位,就扔进另一个坑中,直至全身卸完。 李琰如释重负地轻轻一声叹息,唇角噙出浅浅笑意,伸手解开束发的白玉冠,抽出青霜割下一束头发,连同白玉冠一起投入了坑中。 我与侯承远不解地对望了一眼,不明白李琰此举是何用意,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且军中之人向来视发如首,不敢轻易毁伤。 为生人立衣冠冢不管放诸何处,更是大大的不吉。 傅文的话一向不多,但此刻也不由显出震惊之色,开口问道:“将军此举何意?这件铠甲乃是皇上钦赐,为何弃之?” 李琰淡淡道:“大患已除,余愿已了,再不愿置身红尘是非之中,往日岁月都将随着这件承载昔日荣耀的铠甲葬入黄土。” 他侧头深深看了一眼傅文,忽而问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傅文不假思索,回道:“卑职十二岁起就跟着将军,差一个月又六天就整七年了。” 李琰微笑着道:“你记得很清楚,想必跟着我的日子确实无趣得很。” 他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整整七年了!人生在世,区区数十载光阴,转眼而逝,有多少个七年可以挥霍。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傅文猛然抬起头,动容道:“将军要我走?” 李琰沉默了半晌,长叹道:“你从军多年,凭你的本事,本不该只是个校尉,是我碍了你的前程。” 傅文大力摇头道:“卑职是自愿侍奉在将军左右的,况且功名也并非卑职所求。” 李琰道:“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离了我,你会快乐些。你若不愿从军,我可以托舅父为你置一份产业,娶一房媳妇,过些安乐日子,岂不是要比跟着我这个废人要好得多么?” 傅文“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黯然道:“卑职身受将军大恩,已决心以此生来报答将军的恩情。” 李琰淡淡道:“七年的光阴,不管是什么恩情,都该还尽了。” 傅文垂首凝注着地面,良久,才缓缓道:“将军可还记得与卑职初次见面的情景?” 李琰背负双手,眺望着远处,微微含首。 傅文凄然一笑,接着道:“卑职终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武德六年,李大将军率军大破辅公佑,攻占丹阳。丹阳连年战乱,百姓本就食难果腹,又因协助辅公佑抵御唐军,在唐军攻占丹阳之后,日子就越发的难熬。虽然朝廷下令特赦了百姓,但管制丹阳的官员依然将丹阳百姓视作逆乱,经常克扣朝廷下拨的救济粮,有时候甚至故意不发。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人祸临之,一时间饿殍横野。我们村子日日有人饿死,不得已,娘只好带着我离开村子,四处乞食为生。因为长期吃不饱,娘很快就病倒了,我急得四处求医问药,怎奈身无分文,没有一位大夫肯为我娘治病。当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情急之下竟然拦住了一队正好路过的军士,苦苦哀求他们施舍些银子。心善一些的对我视而不见,快速策马而过,凶恶的就挥起马鞭抽我,一面还大骂我是乱民贼子。只有将军愿意停下来,微笑地听我诉苦。那是我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见过的最真挚的笑容,没有厌恶,没有鄙视,也没有虚伪的怜悯,只有真诚的聆听,像寒冬里偶起的一缕和风,让我身心俱暖。您很耐心地听我诉说完,然后伸手去摸索身上的银两。”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