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时,隆隆攻城之声自四面传来。  叛军自南北两向强攻,东西两向佯攻以牵制兵力。管悯军中有礮车,城北几度险被攻破。  战事从来都是最残酷的灾难,叛军攻城入夜不休,这一役惊天泣鬼,惨烈不能睹。褚充相助收殓战亡将士的尸身,寻隙入府道,“城上伤亡极重,日里已有数百青壮请求入军抗敌,周将军已收入军中。下官以为,是否先行征召城中男子以备周将军收入军?”  各地不知已经战成什么境况,若京城已失,一城的存亡可还值得在意。  我忙按了眉心大力摇头欲驱方才的恐惧,不会,京城不会失!  顾惇沉声道,“先年平原王将临昌城内男子尽数逼上战场战死无数,如今我们若这样做,与他又有何异。况且此刻还没……”  “罢了。”我抬手,终叹了一声,“军中事有周将军去定夺,太守过虑了。”  管悯不再劝降,上平已没有退路。  云梯架上城头,时有叛军跃上城台与守军近身搏杀。战鼓手被礮石击中身亡,我拾起棰,振臂击出隆隆声响。  七日了,整整七日,这鼓声声声击入血肉之中。  交战的杀声从未如此之近,我无一刻不能听到耳边长刀断骨的声音。最后一丝光亮泯于天际之时,城下似无边际的叛军终于如潮落般退去。  城下伏尸遍地,管悯攻城七日亦是损兵折将,可连营仍将上平围得水泄不通,亦仍是不夺城不罢休之势。  灯火下,周桓朝的目光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我微笑,“朝廷法度明令女子内不得议朝政外不得入军营,此次违逆皆因我在此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还要多谢将军的这身盔甲。”  那日顾惇送府卫入军,归来时却拿了一副正合我身形的盔甲,笑言周桓朝应是怕我随时会到城上,一时顾及不到反而连累了他。  褚充迎上前道,“下官正欲与周将军商议将城上叛军的尸身先行入土,他日再厚葬,郡主以为可否?”  我笑道,“我不过是女流之辈,太守实不必事事问我。”  褚充只道,“郡主受先帝赐封,下官原本也当日日问安。目下管悯退兵,下官有一句话相问于郡主,”他顿一顿,“管悯已志在夺城,敢问郡主,此时是要坚守上平以候朝廷援兵,还是出城迎降?”  他一语初毕,周桓朝登时直了身。  褚充不避忌我的目光,一步踏上,“若齐公当此艰危之时,会如何决断?”  父亲,我的父亲,再艰难惨烈的战事都没有使他退却。上平并非窘迫无计,外有周桓朝,内有褚充,更有全城将士百姓抗敌的决心,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连续七日的战事损坏了多处城墙,好在上平的城墙还算坚固没有被攻破出致命的缺口。  “太守既有有意开仓廪府库送入军中助周将军征丁壮修补城墙,不可忘了我的家中。”我扶着雉堞微笑,“回去后我会请我的兄长将家藏尽送入官署。若至军中有需之时,待安顿了家中老弱妇孺,我家男子亦不会避敌。”  褚充略怔了怔,目视过周桓朝,拱手宽慰一笑退下。周桓朝垂眸沉声道,“只一夜并不够。”  我亦是沉声,“那将军何不多争几日。”  周桓朝蓦然抬首,目光闪烁。  我再道,“此时管悯营中也不会安宁,若择二三死士连夜出城,当可寻到时机潜入。”  但见周桓朝眉峰微扬,“敢问郡主,死士潜入后当如何行事?”  他这是亦已有意使计令敌营自乱了。  我转首向叛营凝眸,“可请他们化作叛军军士,只说看到了管悯密藏的军报,军报中言,朝廷伐叛大军连胜数战,刘道业被定国大将军逼至绝境此刻生死未卜。不要烧他们的辎重也不要行刺任何人,流言有时比死亡还要可怕,扰乱他们的军心已足矣。”我停一停,又道,“也要让他们知晓朝廷如何对待他们战亡的同袍。”  下城时,褚充已领了官吏百姓数百人候于路中。  我向顾惇低语几句后退回,顾惇亦与郭廷挡在我身前。周桓朝扬声郑重道,“上平历经数百载而不衰盖因军民忠贞无畏,今刘逆作乱,本将代朝廷与上骁军敬谢上平军民勠力同心护城至今!定国大将军讨逆大军已东出涧临关,不日将荡除奸凶!我等亦必斩管贼首级,以昭上平世代武风!”  战起多日,虽已是迟了,好在他们并没有忘记。  顾惇转身,我随他向周桓朝行大礼,“武城公府府卫虽力薄,亦请随将军抗敌!吾皇威武!上骁军威武!”  只少时静寂,有高声附,“吾皇威武!上骁军威武!”  那一声声高喝绵延不绝,刘道业一介蝼蚁叛臣绝不会改天换日,我们必守住上平,守至叛乱平息的那一日!  一个时辰后,周桓朝回报,三名死士换了战死城上叛军的衣甲缒城而出。  次日,管悯并未攻城。顾惇回报,城台上可清楚看到叛军营中军士频繁调动奔走,周桓朝果然得力。  乌云蔽空已有两日,大雨迟迟不落,竟有几许深秋的萧瑟意味。  死士出城后必不会留在营中,而会去寻援军。方炉内的炭因连日的阴湿也泛了潮,时而冒出黑烟。我伸手探近,手心是暖了,可脚下却仍是冰冷。从前,我是极少惧寒的。  姵嬿寻来了秋日的鞋袜,我换好,顾惇已在房外候了许久。  他的面色的阴沉比这天色还要重几分,“两日里管悯营中仿佛在造着什么,城中军士的弓弦多受了湿气,若是下了大雨,管悯借机攻城只怕难以应对。”  与将校的弓不同,军士的弓多以牛筋制弦,一旦受了湿气便无法使用。弓箭是守城最得力的兵器,而若真的下了雨,连油脂火把的杀伤之力都会减小,守城只会更加艰难。  暮雨萧萧,凉风相卷,我捧着姜汤试一试温,“请郭廷告与褚充,遣人去拆了城中闲置的房屋亭阁,再去从百姓家中征油脂引火之物,备好了送去军中。”  初时淅沥的小雨瞬息间倾泻而下,出房仅行了数步,鞋袜已透入雨水。半湿的衣衫仿佛将身上仅余的温热也吸走了,非是风雨冷,只是心凉如深秋。  我长叹道,“本就是多雨的时节偏偏总是晴日,终盼得下了雨能挡住管悯的攻势便想着能多下几日,可又怕雨过大而成灾。”  “天灾非人力可掌控,而人祸……”顾惇容色更沉,“这几日褚充收殓叛军尸身安葬之仁举振了士气,可是周将军于城上生擒的十数叛军仿佛并未处死,且不论这十数人会否在城中引出内变,此事若宣扬了出去更或许会消损士气。”  前日的密报,周桓朝手中有十余叛军,而这十余人并非皆为寻常军士。能探出此事已是极难了,我道,“我们义待战亡的军士可得人心,至于义待生擒之人会不会消损士气还要看周桓朝如何释与众人。”我停了停,复道,“入军的府卫仍未上城抗敌?”  顾惇只道,“他们得周将军礼待,多是照拂伤者。”  齐氏不能坐视叛逆为祸,将可许的信任全数示于他要换的并非仅是照拂伤者。  郭廷已入院中,我道,“他们是出于武城公府,不可只受礼待更不能不临阵前,你择机回与周将军,他们已入军便不再是武城公府之人,上骁军剑必染血,平乱后他们是归是留我必不过问。”我沉一沉气息,轻道,“至于那十余叛军,或暗或明,总有他的用处。若周桓朝不说,我们也只作不知便好。”  这场闷了几日的雨激起浓重的水气,管悯的连营隐在雨中不得见。  上平地势稍低,一旦烟藤山积了山洪,当先冲的便是这座城。水患过后常有瘟疫,我更不敢想那种后果。  抚过城头的上骁帝师大旗,这帝师的主将会否在意上平,会否在大定之前先行救援上平?周桓朝的目光亦落在远处,他应也是在盼着援军吧。我垂眸轻道,“周将军可曾去过道州?雁回城可有上平这般大?”  周桓朝静默片刻,方道,“前朝时雁回不过上平十之三四,定国大将军此次修固从前的城垣,不曾扩建。”  边境的重镇都是这般慎待,涧临关外那么多战时要地,上平并非首重之地,他若不来救上平也是寻常。  去岁京城还在季秋时节西北便已落雪,繁阳大长公主邀京城有封号的女眷缝制了五百件冬衣,由太后亲指的内监送往阙墉关与引漠关,以示皇室体恤守边将士之意。  那五百件冬衣在一个月里赶制出,明里是各府女眷亲手缝制,实则都是仆侍们制成了后再缝几针而已。霍鄣那件,我足足耗去整月制成。我虽懂得女红可剪裁手艺太过粗劣,姵嬿也取笑我剪坏的布足够制几件冬衣,当请人来好好教一教,也免得再损了那些布。  而我那时始觉我并不知霍鄣的身量尺寸,我只见过他两次,又无处探问,惟有凭那错身而过时的记忆裁过衣料一针一针缝好。我制成时,姵嬿已制好九件了。  不是不期冀那件冬衣能真的穿在他身上,赌气的那些日里我时常烦郁得吃不下,哥哥的心疼我看在眼中,我要尽力助他维护齐氏,竟不觉已须得屈求自己去取悦权臣。  那时父亲经了多日的静养,归来时气色好了许多,平日更常与我和哥哥一处笑语,只绝口不提政事。幸而哥哥后来再不只字不提朝务,霍鄣的事我也知晓一二。  冬末时分,大漠粮秣不继,和赫再次侵凌雁回,大败。新岁前半月,又是霍鄣军中那位陆姓将军入京代他进奉了自和赫缴获的珍宝良驹,他自己仍安然戍守引漠关。  霍鄣到引漠关已有年余,引漠关外的和赫已几乎没有威胁,他守边不归于朝中已是纠劾纷纷。袁轼奏议召霍鄣进京受赏,却绝口不提尽辅弼之责,而汪溥以冬日是苏息的好时机且应防范边患复起为由将袁轼驳得哑声。  新岁将至的喜气将那些议言冲散得尽了,没有人愿在那时得罪袁轼与汪溥,何况那一位还是先帝留下手握重兵的军中首将。  而那件冬衣终究在送走的最后一刻取了出。  未久,一支流散的和赫军时而夜扰边民,白日里便消失无踪,霍鄣于定庸厉兵秣马欲追击流寇。流寇即为贼,他们人少且散,茫茫草原里寻到这些人比之击溃数千人的军队还要难,可他出兵的次日便全歼了那支流寇。捷报于新岁当日入京,更增了新岁的欢悦。  以他的心胸,他会以为管悯是决战前的必除之敌么?他会在意上平么?  周桓朝静立身边,我微微抬首,我曾与霍鄣在乾正殿外错身而过,周桓朝……仿佛与他同高的。  雨水自周桓朝铁胄边沿流下,他的面色已近青白,我几乎能看到雨水撞在他面上时击出的水花。我每到城上,他都在我身边,我也不愿连累他淋雨,“我这便回去了,来前我已请褚太守备了祛湿寒的汤食,少时便会送来。”  他只肃然垂首,“多谢郡主。”  战事惨烈,此前连随行的太常署礼官尽投军抗敌,死战而尽没。太祝身中数箭,临去前高呼“吾皇万岁”。他在盼着援军,可在这阴冷的雨中,我竟一时惶然,不知自己是否能看到叛乱平定。  我的每一步都已是踏在水中,“你也保重,定要守至援军来救上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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