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日起得迟了些,早膳未毕堂兄和齐纴便到了。 姵嬿奉上茶,堂兄精神不济,被齐纴扶坐下,微俯身道,“郡主远道回乡,齐竑未能出迎,是我的不是。” “堂兄见外了。”我含笑道,“那名号不过是对着外人的,堂兄如从前般唤我阿珌便是。” 堂兄略见了迟疑,我笑唤,“阿纴,过来我看看你长高了多少。” 与我疏离如此,他不能原谅,我又如何能强求于他。 齐纴欢悦近前,揽着我小臂笑道,“再过几年我便会如珌姐姐一般高了。” 我抚着她的额笑叹,“果然长高了许多。” 揽齐纴坐在身边,我笑道,“昨日听俭堂兄说起阿纨已出嫁了,为何未着人入京告知我们?”又转向姵嬿,“取过来。” 我打开妆匣,“此前并不知阿纨出嫁未有备下贺仪,这套珊瑚珠钗是宫里赐下的,我看着是阿纨喜欢的式样便给她留下了。虽是迟了,也算是我与父兄的心意,请堂兄代为转交。”又笑道,“阿纨的夫君待她可用心?” 堂兄垂眸沉默,齐纴欢声笑道,“姐姐说是极用心。月前姐姐归来,也是极欢喜的。” 孝期未满便出嫁原是不妥的,昨日齐俭说起时亦是不掩不屑。但婚事已成,又得两相情好,我也不便多言。昨日我极厌齐俭的容色便未问起她的夫家只将齐俭送出,此后也未及问过姵嬿,于是又道,“阿纨嫁得远么?夫君品貌如何?” 堂兄仍是沉默,齐纴偷望过兄长,笑道,“不远,只是池阳。孟太守迎亲时哥哥不许我出去,我并未见到,但姐姐说过他行止端正,是德性柔嘉之人。” “孟叔黎!” 我惊骇失了常声,在京中时便曾听闻那孟叔黎心性促狭难当大任,顾惇亲见过他更道他言行颇为鄙陋。难怪此前他那般阿奉,与齐氏姻亲,自是比旁人更为殷勤。 齐纴似是惊到,“珌姐姐识得孟太守?” 姵嬿忽道,“这炭将熄了,我去寻顾惇换一炉炭来。” 都是无意扰了齐纴的纯思,我笑道,“阿纴,我为你寻了些奇巧玩物,你与姵嬿去寻顾惇,让他拿来给你。” 未及语毕,齐纴已笑牵着姵嬿出了去,我掩声长吁过,方道,“堂兄舍得阿纨嫁与孟叔黎,是因他待阿纨有真心意么?” 堂兄垂首想了片刻,缓声道,“阿纨待他是真心意。” 语尽,他又是沉默。 方炉内余温微微,堂兄覆于膝头的手仿佛欲抬起,却又是按下,“我们回上平途中曾偶遇孟太守。”他停了停,又道,“去岁阿纨及笄后便嫁了过去,月前孟太守正妻过世,便将阿纨继为正室。” 正妻过世未出一月竟娶继室!孟叔黎这般失仪失矩! “正室又如何……”我欲驳,但看了他的容色也不愿再说下去,只叹了一声,“阿纨当真顺意?你可去看过?若不好,便接她回来,孟叔黎不敢阻拦。” 堂兄稍有不堪之色,“我自是不愿的,只是阿纨执意要嫁,道是已将此生托付与他,我也不能阻她。好在,她归来时也道合心顺意。” 堂兄素来默默,齐纨又有那般性情,想来他确是阻拦不得。他肯对我说这些,我也有些许心安。 我托了珊瑚珠钗在手中,“既是阿纨中意孟太守,孟太守也爱重阿纨,也算得一桩美满婚事。阿纨是有气性的,这些怕是会惹她不快,堂兄着人送去时便不要提起我了。” 抬眸见姵嬿三人已在门外,我笑道,“阿纴,你的玩物是我收着的,顾惇并不知收在何处,是我忘记了。” 齐纴坐回我身边,欢声道,“我知珌姐姐最疼我。我并不急,珌姐姐得闲时我再随你去取。” 揽过齐纴,我随口道,“阿纨是先于堂兄出嫁么?堂兄可定下婚事了?” 却见他陡然无措,齐纴掩口笑,“哥哥中意卢家姐姐!” 堂兄登时面红若血玉,我心下已明白了几分,不由笑道,“这卢家姐姐是谁?” 齐纴看过堂兄,俏生生道,“卢家姐姐是宁陵伯妻弟的女儿,哥哥在陈刺史府外遇见的。” 宁陵伯之父詹怀琚当年于江衷之前执掌尚书台,故去后被孝成皇帝追封为宁陵侯,又恩旨赐封他的独子继宁陵伯位,亦为高门。且不论其妻家门第如何,只要是两情相悦,他们的婚事便不是难事。 我笑问了出,“可去提亲了?” 却见堂兄眼中灿灿光芒顿时黯淡,轻摇着头垂下眸。齐纴已然忿忿,“她母亲厌嫌我们是罪逆之后。” 那“罪逆”二字入耳似雷鸣。 当年叔父死于囹圄,叔母亦自尽,朝廷并未问罪叔父,可堂兄兄妹三人也是被廷尉署送回上平。叔父身负污名,连着子女也受牵累。 “谁敢妄称齐氏有罪逆。只要堂兄有意……”我微蹙了眉,复笑道,“孝期未满便不是限碍。堂兄若能成家立室,叔父叔母在天有知也会安慰。” 我为女子,不好代堂兄去提亲,可又怕齐冼不会为此事尽心,只好在早膳过后请了徐兖修来。 待徐兖修坐定,我未及出言,他已笑道,“我非长者,更非齐氏族人,此行可是有些为难。”他向外看过,笑容更深,“阿纴昨日已告与我了,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便请了我来。” 言中虽说为难,可他并未有回拒之意,我亦笑道,“兖修哥哥是姑母之子,如何不是齐氏族人。” 他却轻凝了眉,“他终究是孝期未满,你是不是有些急切了?”语初尽,他又是笑叹,“确当早些。” 堂兄早些成婚有益于他接过齐氏族事,我也不得不违了礼数。 我微躬了身,“今日便劳烦兖修哥哥了。” 午膳后往卢据家中去,有随侍先行报过,我与徐兖修下车舆时卢据已候在门外。 卢据的形神稍有匆匆之色,我将随顾惇和姵嬿止在车舆边静候,与卢据行过晚辈之礼,徐兖修道,“晚辈贸然过府,搅扰了。” 卢据仅道,“不敢,”他当先引路,“二位请入。” 卢家庭院颇有几分雅致韵味,精巧台阁倚着错落的花墙,一路青石曲径,树影疏落。 途中已将细事尽数商定,坐定后徐兖修直道,“想必先生已明了我们的来意。” “是。” 卢据仍是简言,徐兖修谦恭道,“此事原本不应我等晚辈与先生商议,只是舅父难以离京亲自拜会先生,晚辈这方冒昧前来。晚辈表兄齐竑有仪容,才德亦是上佳,今日晚辈代为提亲,敢问先生意下如何?” 似未想到徐兖修如此直白,卢据愕然,目光自徐兖修面上转向我。我自是知他的顾虑,道,“当年旧事晚辈不敢妄言,但堂兄兄妹皆是安然归乡,足证清白。堂兄归上平日久,晚辈的父兄亦时时念着他们兄妹,惟愿他们安稳喜乐。堂兄与卢姐姐情意相通,晚辈虽年少亦知是极难得的。若两情相悦而终不能相许,晚辈不敢为卢姐姐叹惜此生,只请先生思量了。” 临行前齐纴曾说卢据平日冷着脸不苟言笑,直叫我不要生怒。这卢据与宁陵伯府为姻亲却并未有一官半职,若是趋奉权贵之辈便是一任太守亦非难事,如何会仅是个闲散人物。 也听齐纴说起这位卢家小女名唤令蕍,相遇过后只一心候堂兄。听过卢令蕍之名再看过这庭院,便可辨出卢据并不愚腐,他只孤身迎我们而未携妻,或许也是不认同其妻不许婚事的根由。 我取出一双玉镯,“这双玉镯是家姐多年珍藏,若蒙先生不弃,便是家姐第一道贺仪了。” 卢据并不看玉镯,紧着眉沉默良久方起身拱手道,“草民不求荣华风光,但礼数不可缺漏。” 未料这般顺遂,我一时讶然,又不由笑了,他终究更疼这个惟一的女儿。徐兖修笑道,“望日大吉,宜婚嫁,晚辈必不会失礼数,只请先生不要介意晚辈急切。” 归府初入院,齐纴便拉着堂兄迎了上,面颊红晕倒比堂兄更深,“珌姐姐,可成了么?” “阿纴,”徐兖修微俯身压一压她的额,含笑道,“日后当敬重嫂嫂。” 齐纴一愣,顷刻间便欢跃了。堂兄怔怔良久,低声叹,“多谢你。” 齐纴亦合掌笑道,“哥哥与卢姐姐成了婚,家中也不会那般无趣了。” 堂兄与齐纴这日起便留在府中,我令顾惇请了匠人将胡先生的旧居修缮作别院用,又写了书信由驿马急送回京。我不知应如何操办婚事,又是仅余了十日,更不知章法,后至徐兖修荐了幼时的乳母为助我方蒙大赦。 顾惇拟纳采礼书,姵嬿偏着头笑看过,“这般厚重的礼。” 我亦看着顾惇拟书,笑横了她一眼,又指着顾惇,“他去看过,这里也只有这些了。他日你出嫁,我必给你备一份更厚重嫁仪。” 面庞顿有黄昏霞光,姵嬿偷偷看了顾惇,顿足扭身奔了出去。 驿马将父亲的两道书信急送入上平,一道请陈杼为堂兄主婚,一道叮嘱我将这座家宅留予堂兄,更是令我倾尽齐氏在上平的所有为堂兄备婚仪,而父亲与哥哥为堂兄备的贺仪总要在他成婚过后方能入上平了。 堂兄成婚那日满堂煊赫,不止是上平,临近郡县诸官尽皆到贺,宁陵伯细君卢氏亦于前两日入上平。 兄嫂婚后我与徐兖修接连两日宴请卢据一家与卢氏,卢氏半生高门里养出的端雅气度掩去了美貌消逝的悲凄,只是每每与卢据一处时都极小心,几次得了卢据的冷面竟是润了眼。 姵嬿也看出了这姐弟的异样,将她送出后悄声道,“听闻卢家兴盛也有数十年了,论田产算得上是沍地的巨室,只是从未有人入仕。早些年为着长子的婚事,宁陵伯几次阻拦不得竟要将这位独子逐出,幸得有母亲护着终是保住了这桩婚事。当年卢氏出嫁前,卢据深恨宁陵伯以为卢家粗鄙而给姐姐难堪,劝姐姐弃了婚事。卢氏嫁去后,卢据便来了上平再不与姐姐来往,这心结怕是极深。” 原来宁陵伯夫妇竟也是两情相悦。 家世出身相隔堑渊的一双人相悦至相伴何其艰难,又何其幸。 我转身时笑横了她一眼,“你听闻的事真是不少。” 姵嬿俏笑道,“那日有两个宾客女眷私语笑谈被我听到,只道是满城尽知,早算不得秘闻了。当年卢据厌恶权贵钟鸣鼎食,如今还将女儿嫁入齐氏,可见当年不过是故作孤高。他老来仅得这一女,从前数次拒了求亲,原来是要候到一个可趋奉的高门。那些话极难入耳,连婚期与卢据之名都被当作笑谈,我听不下去故意放重了脚步,那两人方离去。” 分明是两相情好,牵扯进家世便要受这等污言。外人如何愿信卢据是当真心疼姐姐与女儿,不过是以己念定论他人。再看这两姐弟间的相处,更像是姐姐欲解弟弟的心结,而弟弟执拗了多年难以舒怀而已。 姵嬿痛呼了一声,我回首间她已抚了裙随上,忿忿道,“什么城中显贵的女眷,如此不知礼数,在齐府中也敢妄言!” 我的急切确是为他们引了非议,我轻叹了,“她们还知私下笑谈已算是敬重齐氏,你只当从未听到便是。” 姵嬿仍是不平,“那何不去劝和了那对姐弟,也是桩美事。” “我一个外人又是晚辈,不好搅入旁人的家事。”我对镜摘去珠饰,“不要再提。” 无论是卢据或是卢氏,更或是堂兄,家事总会受家世牵连,我的微薄之力又能改变得了多少。 不止是他们,齐氏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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