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延清殿的那些日里我曾许多次遥望乾正殿,听闻,站在乾正殿的高台之上可以遍览长辰宫殿宇。而其南向的宣政殿,那里可遍览京城。 乾正殿外,百余步甲营军士并未奋力厮杀,反而只是将郎卫挡住,不许他们靠近乾正殿而已。 星辰已然尽隐,我顿悟。 皇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那人来投。 那人不敢自仪天门入长辰宫,自仪天门入,便是落定了篡国之名。 即使古来叛臣亦多自厚载门北入后宫而夺宫,但若可掌控大局,便是自厚载门入,亦可自辩为祸乱之际勤王。可是此时已有了勤王之人,那人已无生路。 郎卫手中并无弓箭,我令解季引府卫自去寻夺兵刃同步甲营一并抵挡,独自步向乾正殿。 方才沿途所经宫殿之外的亡者皆为宫人,姐姐等人必是早已被长辰卫护起。而乾正殿内,又会是何样情势? 阶下数十郎卫尸身并无刀剑伤,唯颈间有一支白羽箭,无不是一箭致命。 熹微晨光下,浸入阶石缝隙的血已凝为墨黑,乾正殿外仍未见长辰卫,守卫乾正殿的已是上骁军中至骁武的步甲营。 数十支箭自我踏上长阶的第一步起已指向我,我愈近,弦愈满。若非我是孤身一人,此时已万箭穿心。 垂眸暗叹时,惊见手中紧握着的清吟剑。 将清吟剑举至额前,我于高台边伏拜轻声,“武城公府恭请吾皇圣安。” 站起时,弦虽满,已非待发之势。 止步于门外,我将剑置于身前再度下拜,殿内一人轻蔑笑声震于空旷的殿阁中有森冷寒意,“臣侍奉陛下拟禅诏。” “禅诏早已拟出,不过少了朕的玺印而已,何需急于这一时。”皇帝亦笑,“赵枀尚未出咸峪山,掌控京城还需他的相助,江卿可要候一候他?” 晨风微凉了指尖,江卿,果然是江亶。 我细细辨着,殿中应只有他二人。 江亶是自信必胜,还是不许有人亲见他弑君夺位?可殿外的郎卫已不能近前,江亶败局已定了。 “赵枀不过愚夫岂堪大用,陛下无需缀言拖延,上骁军已然入京,”江亶笑语阴沉,“臣之所需仅是陛下的玺印,并非陛下。” “已入京了?朕与御玺静候江卿的上骁军。” 皇帝的声音并无骇怒,唯有安然。我僵跪着,在听到那人说到上骁军已入京时悚然僵了全身,竟不敢回头去看。 鎏金殿门被骤起的日光耀得灼目,我微微侧过眼,竟见一层暗影陡然覆上殿门。 我大惊,手初伸出,身前的清吟剑已被人夺走。正是此时,乾正殿门沉沉开启。 一人掠过我的身旁进殿,殿中一声切齿怒喝,“赵珣!” 站起时便知自己猜错了,殿中不止他二人,江亶的身边还有两名郎卫。听皇帝笑语清冽,“江卿何苦还要行困兽之斗。” 那人按剑单膝拜下,乾正殿中,他的声音横亘于殿宇,“吾皇万岁!” 这声音在这火与血的天地中仿佛有一种能让人心神尽安的奇异力量,是他,那个在厚载门外射毙城上叛逆的玄甲将军。 我看着江亶日光中更显青白的面色,心中竟是畅快至极。 却有疾步声起,一个周身湿透了的孩子奔入殿中,执一柄玉具剑挡在皇帝与江亶之间大喝,“叛逆!还不束手自去!” 我大惊之下不由去看皇帝,他已是僵了身形,却只微凝着双眼紧紧看着那孩子不语。 这样清澈的童音即使不会令江亶激怒成狂,即使他不会对一个孩子……宫中这般年纪的孩子唯有梁王!郎卫再多也不及皇子能护身! 未及那武将站起,剑光直扑向梁王,玉具剑落地时梁王已被困在江亶怀中。 几近是同时,那武将抬手,身侧寒光凛然闪过,十数箭矢无一虚发,直毙护他的郎卫。亦是此时,有数十步甲营军士自殿侧绕出围护住皇帝,刀锋箭镞皆直指向江亶。 江亶已然架剑于梁王颈侧,生生将惊急欲起的皇帝逼得不能轻动,“撤军卫,备车马,我出京后自会放了赵峥!” 他倒不是个枉曲直近的钝夫,自知已不能如愿便即刻寻求后路。 江亶无声冷笑,他退一步,军士即进一步。 皇帝忽而微笑,竟是挥了挥手,“退下。” 我一时疑惑,这孩子不是梁王么? 江亶都说出了他是梁王,皇帝方才亦明明有惊色……我又猜错了么?或许江亶认错了,他不是梁王,而与梁王年纪相近的皇子中,也只有四殿下了。 那武将引步甲营退至殿外,江亶方才只顾与皇帝对峙,并未将殿门外的我放在眼中。皇帝的目光与我相触,却亦未示意我后退。 两度深吁过,我悄行至江亶十余步之后,“久闻江侯妙笔,不想今日有幸得见江侯重甲佩剑。” 亲随郎卫已毙命,他已再无屏障,我的话音起时他果然止步。 郎卫的尸身与兵刃已被抬出,殿中唯有掉落的玉具剑。我俯身拾起玉具剑,“江侯熟于运笔,这剑可重了许多,江侯的手还稳?” 我与江亶之间唯有这个孩子,江亶并不惊怒,护颈却铁甲仿佛一动,他轻笑扫过我的手,眼中却已蒙上肃杀凉意,“武城公府中的清吟剑更较此剑重上许多。” 我微怔,我从未见过江亶,便是以容貌,他会如此轻易认出我么? “武城公府中人可承清吟剑之重,此玉具剑是皇室之器,其重并非我可承。”我笑叹了,“江侯是在怕这玉具剑么?” 双手拖剑高举,回身将剑奉至皇帝案前,俯身时,我无声张口,“梁王?” 皇帝只微垂了垂眸,我却不由紧眉,当真是梁王。 收手直身时,我扣了口鼻再度长吁过,再看皇帝目光沉静,胸内沉滞的郁气稍散了些许。 梁王养在华阳殿多年,但宫规之下,江亶是不能时常见到梁王的。这个孩子身着的是寻常衣衫,或许我可一赌。 我步下阶,看向梁王叹息,“我叮嘱过你,侍奉宫中不比你在沧囿时可随意行走。你这般逾矩,回了沧囿不止要受罚,日后只能食糙米了。” 那孩子的衣衫已湿透了,他本怔怔望着我,见我笑看向他,漆黑晶亮的双眼忽然张大了,高声道,“沧囿的宫人欺我年幼原本就只给我糙米,我要留在宫中侍奉!” 江亶面色无丝毫慌乱,他缓步后退,眼神却比方才更阴沉,指节亦已泛了白。 心跳无章,我们的话骗不过他,方才皇帝的惊急他是看在眼中的,更有这孩子的容貌已是最大的破绽。或许就在下一刻,他的剑便会割断梁王的颈。 负手紧紧交扣着手指,我的目光亦紧定于江亶的眼。殿门外已无他的郎卫,他依旧后退,高台下的长阶就是他活命的唯一出路。 他的面颊愈发绷紧,我细辨着他的神色,生路已近,他的心神终于不用在梁王了。 他后退时手中剑的锋刃并未抵在梁王的颈间,他也是不愿在此时错手伤了梁王而失去离宫良机。 “我有助江侯离宫的良策,江侯可愿听一听?”缓行数步,我立于他面前平声道,“江侯知晓此时能护身的并非利剑,而这孩子更会是江侯的负累。” 他一步一阶退下,冷笑道,“广陵郡主如此善于诈巧之言。” 与他已只有两步,他的手臂愈紧,剑镗抵在梁王喉间,锋刃与梁王颈脉无隙。 我浅笑着摇头,“我是不愿失信于人。这孩子的父亲与家兄是旧识,家兄允诺过他护这孩子的周全,家兄所应之诺便是我所应之诺。”我扫一眼阶下,“京城尽在江侯掌控之中,待江侯出了宫便可诸事如愿,而我只求他平安。” 步甲营再上一步,长阶下的叛逆已尽皆伏诛,步甲营重甲利剑,江亶已然孤立。 “退后!” 他怒喝,持剑的手亦随之一颤。 梁王紧咬了唇,颈侧已有一线鲜红。我忙止步,沉息稳声,“挟幼子为质的恶名会玷污江氏声望,江侯慎行。” 却见他目光忽滞,只这一刻,杀气骤起。 我一步踏前拼尽全力扣住江亶的腕心扭开,生死一线间,耳中只听得骨骼断裂的声响。 我忙抽手拉过梁王将他的头紧紧按在臂间,不能收稳过重的力道,我与梁王双双侧身掼倒于长阶。腿侧被重物一击,再抬头时,江亶的断首已坠落阶下,只留一线长长血迹。 一剑惊风,寒光彻人心骨。 江亶的身体在被削去头颅后尚能立住,这是何等劲疾狠厉的剑法! 仿佛心神俱震,漫天烟火之下,无首身躯之后,退至阶下跪拜的那人周身再无锐利锋芒,可他的长剑却似合了寒冬间的凛冽与炎夏时的炙热似能倾覆世间万物,我竟自觉无所遁形。 江亶的尸身已倒下,怀里的孩子挣扎,我蓦然醒神,顾不得左肩骨断般的痛楚,忙捂住梁王的眼睛,低喝,“不要看!” 冷汗顿时滑落眉角,心跳如万军擂鼓。方才我若是慢过半步,若是扭过江亶手腕的力道轻了纤毫,梁王已然毙命! 重重的喘息压不住身体的剧烈颤抖,我拥着梁王欲站起,却几度跌回。终于能撑着阶石站起时,我细细看着梁王,还好,他的颈边只是被划破了肌肤,并未伤及命脉。 皇帝立于乾正殿前,初日照灼,大势已定。 用身体挡住身后的惨烈,我将梁王送到皇帝身边,抽身退后。梁王镇定自若,只疑惑道,“你是广陵郡主?” 这孩子自被挟持不惊不挣,被江亶驾剑于颈也没有惊哭,竟然能冷静地接过我的话。幼学之年便有如此勇略,我长吁过,行礼道,“齐氏拜见殿下。” 他大步近前,拉着我的手笑容亲近,“峥不敢受姑母大礼。” 仿佛是左肩的剧痛牵得心中微沉,赐封礼中我所享的是宗室郡主的尊荣,但齐氏终究是外戚,梁王这般称我是不妥的,可皇帝却未阻。 “广陵,伤了?” 皇帝蓦然问我,我一时不明,他正紧眉看着我被梁王拉住的手。 双手染了血迹,甲隙间尚有残存的皮肉。我一时起了呕意,忙垂了手轻弹指尖,欲言,皇帝已负手含笑看着梁王,却是向我道,“她们在逸清山摘玉阁,你先去宽慰婕妤,也告与她,延清殿清理过后朕会迎她们归来。”他的目光又滑过我的左肩,“请太医给你看一看。” 我谢恩后退,梁王拜下,“君父可无碍?” 斑斑暗红之上,皇帝笑意深深,“你为何在此?” 转身时,江亶沿阶倒下的无首尸身撞入眼中。我一时软了身,强强站稳后听梁王笑言,“儿臣在逸方山闻得宫中纷乱,恐有变故危及君父,长辰卫不许儿臣出殿阁,儿臣寻机泅水离上清池。长辰卫此时应当正寻着儿臣,还请君父勿罪责于长辰卫。” 步甲营军士将清吟剑交与我,溅染于剑首的血珠已成暗红,我不知那是谁的血,而满目的残躯亦只留了血的腥气。 将解季止于阶下,我紧握住栏间的白玉兽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颗坠落阶下的头颅,只听身后皇帝沉声唤,“霍卿。” 霍卿……上骁军中的霍姓武将…… 是霍鄣! 那名玄甲将军错身而过,只那无意中的目光相触,我几乎惊呼出声。 浴血而来的这人,竟是岁前在雍门外见过的那个将军! 他就是霍鄣! “吾皇万岁!” 身后这一声过后,阶下的威喝如惊雷震天。 方才那沉着从容的一双眼,平静得仿佛身后的杀戮尽是虚无,长辰宫依然威仪赫赫,没有血,没有火,没有遍地伏尸。 目光微转,朝阳已然失色,我不敢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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